陆川执导、秦昊主演的迷雾剧场新剧《借命而生》,改编自石一枫2018年出版的同名小说。尽管原著小说以厚重的时代质感与人性深度广受好评,秦昊也曾凭借《隐秘的角落》《漫长的季节》等悬疑剧展现极强的角色塑造力,但这一回秦昊也“失灵”了。
相较于小说,剧集将叙事重心放在案件本身,导致二十年的时间跨度更多只是背景,而非推动命运变迁的深层力量,秦昊饰演的杜湘东亦被大幅简化。在小说的对照下,剧版对时代性和人性复杂的消解令人遗憾。
小说《借命而生》讲述狱警杜湘东与逃犯许文革、姚斌彬之间横跨二十年的纠葛故事。
20世纪80年代,警校毕业、满怀刑警梦的杜湘东,因为没背景、没关系,被分配到北京郊区看守所,内心“憋闷”。
姚斌彬和许文革为学技术私拆汽车发动机,被当成盗窃而被捕。1989年,两人越狱,姚斌彬为让许文革逃生,持枪吸引警力,最终被执行死刑,许文革则踏上逃亡之路。
此后十年,杜湘东因犯人逃脱事业受阻,婚姻也因现实琐碎充满矛盾,他始终放不下心结,私下追查未果。逃亡中的许文革隐姓埋名,后来在市场经济浪潮中,一步步成为成功商人。

21世纪初,许文革自首入狱,杜湘东曾心怀怨恨报复。因为许文革的存在,就像是命运对杜湘东的讥讽:对杜湘东来说,十年坚持不懈的追凶仿佛“徒劳”——明明他是正义一方,却在漫长的追凶凶沦为失败者,明明坚守着职业尊严,却在现实里节节败退……
小说当中并不存在什么“命案”,甚至也没有太多的悬疑,因为时代才是真正的主角,这起案件只是时代的一个“显影”。杜湘东与许文革二十年的纠葛,串联起1980年代的理想主义、1990年代的市场经济、以及21世纪初的全球化的资本浪潮,时代的变迁塑造了人物的命运轨迹。
比如杜湘东坚守着警察的责任,照顾犯人家属、追查逃犯,他没做错什么,只是时代变了。1990年代市场经济冲击下,当一切开始向“钱”看时,他执着于“追凶”显得愈发不合时宜,生活事业处处碰壁。也正是因为不合时宜,杜湘东更加渴望通过“追凶”的结果来证明自己。

本应是正邪分明的对立面,却在时代浪潮里上演了命运的错位戏码。逃亡十余年后,许文革以成功商人的身份回来自首。许文革本性不坏,“借命而生”也让他更加坚韧,但他的成功根本上是踩中了时代的节点:在市场经济浪潮下,他凭借一手维修技术,抓住了汽修业的风口,成了先富起来的人。
时代就像个不停变换标准的裁判,昨天还在推崇“理想主义”,今天就转向“效率优先”,昨天的逃犯能变成今天的企业家,当年的好警察却成了被边缘化的失败者。这种身份与价值的倒错,让这场追捕不再是简单的正邪对决,而是个人与时代的碰撞。
这是《借命而生》的“追凶”区别于其他“警匪题材”的精华:在一般的警匪题材里,追凶是使命必达的职业信念,罪犯伏法即是终点;而在《借命而生》中,杜湘东追的是正义,也是对自己人生价值的证明。读者透过小说,看到一个时代的沧桑巨变,以及这种巨变下小人物的无能为力。

来到陆川的剧版《借命而生》,时间开始于1992年,地点从北京来到了西南的山城——自然环境里的大雾成为剧中的一大特色,雾气弥漫的环境有点“迷雾剧场”的氛围,暗合了案件的扑朔迷离,也方便导演施展镜头美学。代价是损失了小说以北京为背景的的时代坐标感与社会变迁的典型性。
杜湘东还叫杜湘东(秦昊 饰), 姚斌彬还是叫姚斌彬(史彭元 饰),许文革的名字换成了徐文国(韩庚 饰)。
以上的改动都算不上“伤筋动骨”,真正本质上改变了这个故事的,是剧版将时代与案件关系的彻底调转——剧版《借命而生》中,案件成了主角,时代沦为一个很常规的“背景板”。
1992年,徐文国因伤害厂长儿子入狱,姚斌彬则被诬偷盗皇冠车入狱。狱中的他们又新增命案:他们涉嫌杀害六机厂车间主任李超——这是剧版的原创案件。
李超为人跋扈,长期欺辱姚斌彬的母亲崔丽珍(艾丽娅 饰),她也是徐文国的养母。徐文国和姚斌彬对李超愤恨不已,双方多次爆发冲突。李超为报复,将崔丽珍列入下岗名单,怒火中烧的李斌彬用自制枪(此前撞针被徐文国卸下,本是无法致命的假枪)威胁李超,没想到当姚斌彬对李超开枪时,却命中李超。
徐文国、姚斌彬在押送途中因车祸越狱,姚斌彬很快被抓,最终被执行枪决,徐文国则开始逃亡。但李超命案疑点重重:姚斌彬坚称未杀人,自制枪撞针此前被徐文国卸下,为何枪可以射出子弹?命案的目击证人工厂女工陈素娥,被谁杀害?当徐文国逃到矿区时,又是谁让矿工杀他灭口?

多数观众并没有看过小说,他们在追剧的时候,很自然被牢牢吸引在“谁是真凶”的悬念上。剧集将命案作为叙事主体,各种悬疑元素让它更像一部标准的悬疑剧,观众跟着杜湘东一步步抽丝剥茧,寻找真相。这也就意味着,小说中杜湘东和许文革二十年的命运纠葛、杜湘东追凶的“徒劳”,以及他们在时代浪潮中境遇的悬殊对照,被这场围绕命案的追凶游戏“喧宾夺主”了。
诚然,剧版里也有1990年代的下岗潮、市场经济转型等的描写,有对冤假错案的控诉,但它们只是常规悬疑剧里的常规处理,像是一层薄薄的背景布,用来衬托案件的戏剧性。小说中着重凸显的那种时代对人的主宰感,荒诞的命运反差在剧中被极尽淡化。
当剧版的重心不是“时代如何无形中主宰个体的命运”,而是“凶手到底是谁”,《借命而生》也就从一部关于时代的寓言,变成一个关于案件的谜题。小说的独特性消失了,《借命而生》只是一部常规悬疑剧。甚至最后悬念的揭晓,都算不上出色。比如破案不是靠警方,一靠凶手竹筒倒豆子般主动交代所有罪行,二靠偶然发现证据,公开举报,才推动结案,并扳倒了“保护伞”。悬疑布置看着像那么回事,悬念的揭晓却虎头蛇尾。
小说里,杜湘东不是一个始终完美的角色,但他是一个堪称经典的文学形象。杜湘东的身上浓缩着1980年代以来理想主义的兴衰起伏。

杜湘东的警察生涯始于1985年,作为警校刑侦专业的高材生,他只能在北京郊区看守所当狱警,虽然调岗无门,但杜湘东并未气馁。那是个理想主义飞扬的年代,改革开放的春风吹散思想的禁锢,物质依然匮乏,但人们的精神世界显得丰盈,大家愿意相信通过自己的努力可以改变命运,很多知识分子将人道主义视为行事准则。
杜湘东对姚斌彬和许文革的关照,就是人道主义的具象化。杜湘东注意到姚斌彬“娃娃脸”下对母亲的牵挂、许文革“硬气”背后的柔情,所以当姚斌彬手疼时,杜湘东甚至动用私人关系请来法医同学诊治……“杜湘东却认为自己善待那俩犯人是理所应当的”,小说里写道。他还定期探望姚斌彬的母亲,从最初的于心不忍逐渐变成一种自觉的责任。在许文革越狱、姚斌彬被执行死刑后,他仍坚持照顾这位非亲非故的老人。
进入1990年代,杜湘东的理想主义遭遇全方位的冲击。犯人逃脱事件成为他职业生涯的转折点,曾经的尖子生成为职场失意者,调岗、升职与他无缘。特别是在越狱事件发生后的六年时间里,杜湘东的“追凶”变成一场他与自己的角力——他追捕的既是许文革,也是让自己不至于被时代碾碎的意义锚点。哪怕不被理解、甚至徒劳无功,他也不愿意放弃,因为一旦停止追凶,他就不得不面对一个残酷的现实:别人都在进步,只有他在原地踏步。在1995年左右,山西矿区最接近许文革的一次追凶失败后,杜湘东几乎是认命了——他选择了“躺平”,他开始“深入贯彻一种全新的生活态度”,成为“老油条”。
2001年许文革自首,打开了杜湘东内心深处的魔盒。他对狱中的许文革进行报复,倒掉许文革的药物,往他的药罐里撒尿,持续扣留、糟践许文革的物资……昔日那个理想飞扬、充满人道主义的狱警,如今哪里还有“好警察”的样子,而暂时地沦为一个“无赖”。他对许文革有着隐秘的恨意——他将自己人生的失意归咎于对许文革的追凶,自己一败涂地,许文革却功成名就,残酷的落差是对他曾经所坚守的信条的摧毁。杜湘东那些“最无赖”的举动,是理想主义挫败后的精神崩塌,是对自己前半生信仰的背叛,也是一种破罐子破摔——既然理想主义换不来认可,那就干脆在泥潭里打滚,用最不堪的方式给自己的失败找一个宣泄口。

一直到了2008年,北京奥运会前夕,许文革的工厂遭到资本市场的剿杀,他欲自杀。杜湘东及时救下他曾经最想抓住的许文革,他才真正达成与许文革的和解、与自己的和解——他们都没做错什么,他们只是躲不过时代的翻云覆雨手,逃不过大趋势,但在他们生活的小空间里,没有什么可以剥夺个体的主观能动性。“男人战斗,然后失败,但他们所为之战斗过的东西,却会在时间之河的某个角落里恍然再现”。
杜湘东是不完美的,但他有着完整的人物弧光,他的复杂立体成就了他的经典性——他身上凝结的正是许多人在时代变迁中的精神轨迹:从推崇人道主义、人文精神,到遭遇现实的重创、成为时代的落伍者,有些人或许从此甘于平庸、自暴自弃、随波逐流,但也有很多人在认清时代的真相后,保持内心微芒的火种,获得了继续战斗的勇气。
所以,石一枫的《借命而生》本质上是借着一个公安题材的悬疑外壳,去描写1980年代到2000年初的时代变迁,并具备为时代中很有代表性的一群人做传的雄心。
来到陆川的剧版,时代成为“背景”,杜湘东的复杂性也荡然无存了。在20年的时间里,杜湘东“始终如一”——他一直是个尽心尽力的好警察,不管时代怎么变迁,不管其他同事的境遇怎么样,也不管出狱后的徐文国如何的飞黄腾达,他的内心与人格几乎没有变化,他丝毫没有觉得有什么落差。这是一个几乎没有阴暗面的伟光正角色。从1990年代到2010年代,外人看待杜湘东的视角也没什么变化:他是个好警察,是个好人。剧中没有什么有人跟上时代有人落伍的说法,好像时代是静止的,我们的主人公一直活在温情的小气候里,只有那些坏人才一心在“搞钱”。
也由此,剧版中杜湘东的感情线,与小说也有着本质的不同。
小说里,杜湘东的爱情始于1980年代的浪漫与理想。冷库管理员刘芬芳“受到了那种八十年代情绪的蛊惑”,因对英雄的崇拜选择跟杜湘东走到一起。但现实很快碾碎了这份浪漫:杜湘东被困郊区看守所,事业停滞不前,曾经的文艺女青年成为世俗的、爱抱怨的妻子,每每刘芬芳抱怨后,“又都会形散神不散地归结为自己的命苦和杜湘东的无能”。好在相濡以沫多年,他们最终也是获得一种平凡的幸福。
剧版中的刘芬芳(钟楚曦 饰)则是男性理想中的“完美女人”——始终支持着、爱护着、陪伴着男人,忠心耿耿、无怨无悔,“我刘芬芳一辈子都跟着你,我一点也不后悔”。剧中给刘芬芳安排了一个相当悲情的结局,但她的悲情最终也是为了烘托杜湘东的“悲情”——这个好警察最终几乎是失去了一切,但他始终不改初衷,最终扳倒了坏人,“大老虎”被绳之于法,他也终于放下心结。
如果剧版《借命而生》是个原创故事,那么在《九层妖塔》《749局》等大制作的接连失利后,陆川多少是挽回了一点口碑。可在原著的对照下,仍然让人遗憾地发现:陆川还是很爱改原作,改得更好也就算了,如果改成另外一幅平淡的模样,真有改编的必要吗?
排版:布雷克 / 审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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