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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万平方公里干旱下,极度缺水的农户和土地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05-22·阅读时长21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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今年的干旱来得更早、持续时间更长。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中央气象台的干旱预警信息显示,5月以来,陕西、河南、江苏、湖北、广西等省区存在重旱。其中,陕西南部、河南西部、湖北西北部、江苏南部等地一度达到特旱级别。
农民对干旱并不陌生,但今年的干旱来得更早、持续时间更长。多位本刊采访的农民表示,去年一整个冬天都没有下雪,今年春天又迟迟没有有效降雨。干旱冲击了今年的收成和生计,更影响了他们继续从事农业的信心。


实习记者|曹年润

编辑|王珊

下降的水位

5月12日,徐晴家里停水了,她住在陕西咸阳市秦都区的一个老小区。停水时间在两点到四点。等她下班回到家后,水来了,但水流很小,“差不多是平时水量的五分之一,洗澡要洗特别久。这种情况已经持续了起码5天。”徐晴觉得奇怪:“一般水压低或者停水是因为管道爆了或管道维修,很快就能修好,以往小区物业都会提前通知,最近都没有通知。”

第二天早上徐晴打电话问自来水公司,没打通。又给市民热线打电话,三天后收到答复:“今年4月以来,受持续干旱天气影响,加之引石过渭输水工程眉县段农灌抽水对我市主城区供水造成影响。尤其是5月11日、12日石头河水库来水量严重不足,造成城区各供水单位蓄水量大幅减少,致使咸阳城区5月12日部分地区出现水压低、甚至无水的情况。经我集团多方协调、全力保障,截止12日17时后全市水压逐步恢复正常。”

徐晴其实很早就意识到干旱的存在。27岁的她老家在陕西渭南富平县,距离咸阳不到100公里。今年清明节她回老家,发现小麦的根已经干枯发黄。长辈们说,今年的小麦基本上注定都要旱死了。去年冬天只下过一场小雪,今年春天雨少得可怜,持续时间又特别短。“我从没想过城里会有影响,不知道以后还会不会出现停水。”徐晴觉得停水好难熬,去年小区门口换管道施工,工人破坏了水管,小区停了一天水,她只能去外面的商场或附近的酒店上厕所。


旱区只能长到30公分左右高度的小麦(图源受访者提供视频)

市民热线回复里提到的石头河水库是咸阳市主城区的主要水源。这座水库位于距离咸阳市100公里开外的宝鸡市眉县斜峪关村,在眉县、岐山、太白三县接壤处。石头河水库灌溉中心官网显示,水库于1989年建成,是一座集防洪保安、城市供水、水力发电、农业灌溉等综合效益于一体的大型水利工程,素有“关中水塔”之称。咸阳的供水工程在2009年建成,据《华商报》报道,石头河水库咸阳供水工程的开建是为了解决水资源严重匮乏的咸阳的供水矛盾、水质污染等问题,咸阳市地下水水质劣于石头河地表水。除此之外,水库还为西安、杨凌、宝鸡供水。

根据石头河水库的水情信息,4月以来水库的水位一直在下降,4月10日,库水位为759.74米,5月20日,库水位下降了15米多,为744.16米,去年同期的库水位为778.35米。当地一些村民从不同角度拍下了石头河水库的现状,视频上可以看到,原本,水库两边山坡上的树下方就是水面,现在部分区域已经露出河底的黄沙和淤泥。“水库建成近40年,从来没见过这样的情况!”在距离石头河水库约2公里的斜峪关街道开渔具店的一位斜峪关村民说。

石头河水库(《咸阳日报》视频截图)

一位在距离石头河水库500米处开商店的斜峪关村民告诉本刊,5月16日,村里通知,为了保证咸阳和杨凌市的供水,石头河水库不再给他们提供灌溉水源,村民可以自行用提桶去拉水,“救一救树的命”。该村民说,斜峪关村的灌溉几乎完全依赖石头河水库,“我们这儿靠秦岭山边,地下全部是石头,水井打不下去,打下去也是干的。”电话里的他声音焦急,他家种了6亩猕猴桃地,“你看那么大的一个园子,提桶浇水也不现实。”

少雨和高温

斜峪关村所隶属的宝鸡市眉县是“中国猕猴桃之乡”。陕西省果业中心的公开信息显示,早在1978年,眉县就致力于猕猴桃的人工选育,经过40多年的发展,种植面积已达30.2万亩,户均种植4.5亩,2022年全县的总产量达53.5万吨。多位眉县农民告诉本刊,天气不太对劲。“从去年10月开始,一整个冬天没下雪。”整个春天,农民们都盼着雨来,然而直到现在都没有等到一场有效降雨。

4月16日,陕西省水利厅启动全省干旱防御IV级应急响应,称4月以来,陕西省平均降雨量较多年均值偏少8成,大型水库蓄水量环比减少。4月25日,中国气象局发布预警,称今春陕西全省降水偏少、旱情露头,特别是3月下旬以来,全省平均降水量为1961年以来同期最少,平均气温为1961年以来同期第3高。

5.19开始,楼观塬村的村民在拉水浇地(受访者供图)

眉县楼观塬村的种植大户柳在明回忆,正月以来没下过几次雨,都是淅淅沥沥的,有时候连空气中的沙尘都打不下来。有时一下雨,七八级的大风就来了,吹跑云层,雨没过几分钟就停了。风雨里还夹带着黄沙,下地一看,猕猴桃叶子被吹坏了,土地却不见湿。在村民的记忆里,只有5月8日那场雨还大一些。王长官寨村的刘雷记得,雨是下午下的,看到乌云聚积,暴雨倾注下来时,他感到一阵雀跃——也许地有救了。

那场雨最终只下了不到半个小时,“光把尘土拍了一下,第二天早上到地里,地还是干的。”刘雷35岁,他说这是他从小到大见过最严重的一次干旱。看到这几天村里还有好多人扛着高温在园子里摘之前被晒干的花,有人中暑倒在地里——村民担心,雨季来临,干花留在树上会发霉,生病菌。刘雷,由于气温太高,今年猕猴桃开花提前了约一周,往年大约是5月6日开花,今年4月27日已经有一部分花开了。他顾不上惊讶,急着授粉。5月2日那天气温达到38度,上午授完粉,下午他就发现花柄已经被晒干了,大风一吹,干花掉落一地。他估计,今年的园子至少减产一半。

楼观塬村的村民在拉水浇地(受访者供图)

每年授粉后40天左右是猕猴桃的膨大期,也是需水高峰期,果子大不大,形状好不好,关键就看这段时间。天不下雨,只能靠灌溉。刘雷家里有12亩猕猴桃地,已经浇了四五回水了,“等于往年全年浇地的量”。刘雷所在的村子灌溉设施还算比较好,村里100多户人家,有5口抗旱井。2024年,一半的土地又安装了喷灌设施。即便如此,浇地也不是件容易的事,人要跟着水的时间走,4-5天一户才能轮到一次,有时候排上队是半夜一两点,就要立刻下地看看水有没有喷到位置上,管子有没有漏水的地方,“能排到啥时候就是啥时候,能排上就是好事情。”刘雷说。

一位住在山上的汤峪镇村民告诉本刊,他们村里的灌溉全靠石头河水库汤峪镇村的生活用水是山沟流出来的溪水,5月15日本刊联系上他时,溪水已经干涸,他自己走三四公里的路下山“找一桶水吃两天”他告诉记者,因为离石头河水库远,他们村浇水的费用是100元/小时。5月15日早晨他听说石头河水库已经不提供灌溉了,“之前水再贵,起码还能灌溉,现在没水了,猕猴桃要到9月才成熟,你有什么办法?”

跨区域跨流域

事实上,不止陕西,全国很多地区,干旱都在蔓延。中央气象台的干旱预警信息显示5月以来,陕西、河南、江苏、湖北、广西等省区存在重旱。其中,陕西南部、河南西部、湖北西北部、江苏南部等地一度达到特旱级别。根据国家气候中心监测,4月18日,全国中旱及以上气象干旱面积超过200万平方公里,其中特旱面积达到47.7万平方公里。今年1月1日以来,广西和江苏的平均干旱日数都是1961年以来历史同期最多。


2025年4月3日,广西桂林,天气干旱,很久没下雨,水田已开裂。(图源 视觉中国)
中国科学院地理科学与资源研究所副研究员张选泽对旱情有持续的关注,他注意到,今年2月以来,特别是3月下旬以来,黄河中下游流域南部大部分地区降雨量较同期减少5到8成;其中部分地区如陕西南部、甘肃东部、河南西部等地降雨量减少超过8成。“这一区域存在大范围、持续近3个月的降水异常偏少叠加平均气温异常偏高,目前的判断是,这次旱情已经产生了一次跨区域跨流域的特大气象干旱事件。”

张选泽目前科研界对这次特大气象干旱的成因还没有确切的结论。从目前的气象观测信息来看,这次旱情与东北冷涡活跃并且位置偏南有关,研究发现东北冷涡发生天数与我国黄河流域以及华北平原一带的同期降水量呈显著负相关。在东北冷涡的强影响下,我国北方中东部地区高空盛行偏北风,抑制了热带西太平洋水汽的北向输送,使得水汽难以进入长江以北的中西部地区,导致降水减少。”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研究所副研究员胡开明则告诉本刊,降水减少会造成土地干燥,容易形成高温高温增加蒸发和降水减少共同加剧干旱。

张选泽和胡开明都认为,这次陕西的干旱还可能与La Niña(拉尼娜)事件相关胡开明表示,“去年冬季发生了La Niña事件,使西太平洋暖池降水偏多,在我国北方造成了高空辐合下沉,抑制降水。La Niña导致我国南方大气环流异常,有时候会造成南方降水减少,可能是大范围干旱的一个成因。此外,干旱与降水及潜在蒸发有关。一般来说,温度越高蒸发能力越强。近几十年,我国在整体上气温在升高,这种升高会增强蒸发能力,从而可能会加剧干旱的面积和程度。”

5月20日夜间到21日白天,肃南县今年第一场透雨。(图源微博@甘肃气象)

中国科学院东北地理与农业生态研究所副研究员吴燕锋主要从事湿地水文过程与调控、水文与水资源等方面研究他告诉本刊,近年来中国干旱的演变存在一些特征:北方干旱范围有所缩小,南方干旱范围扩大例如,2022年长江流域遭遇1961年以来最严重的旱情,覆盖长江流域上游、中游和下游。而且,近30年来,全国干旱强度总体呈减少态势,但极端偏强年份时有发生2022年长江流域的干旱强度极高,出现了罕见的“主汛期反枯”现象,即当前汛期水位远低于往年汛期水位,相当于往年枯水期水位。

在本刊的采访中,多位陕西果农感觉到,近年来遭遇的自然灾害增加,除了干旱,还有冰雹、冻害等。吴燕锋说,近年来极端天气的增加得到了科学研究和数据的证实,1961—2023年,中国极端高温事件自21世纪初以来明显增多,2022年和2023年均出现了大量极端高温事件,2023年中国平均暖昼日数为1961年以来最多。而从全球范围来看,2024年全球平均多经历了41天的极端高温,极端天气事件共219起,包括热浪、干旱、野火、洪水和风暴等。“气温上升也会使温度相关的极端天气灾害加剧,如极端高温、火灾和干旱。另外,由于大气含水的能力随着气温升高而升高,也会使极端降水增强。”胡开明说。

被冲击的生计

这段时间,刘雷一直关注着天气预报。5月14日他看到之后五天持续36-38度高温,5月20日预报的温度甚至到了43度,本来就悬着心更提了起来,“往年夏天,最高也就38度。”他开始担心园子里剩下的幼果被灼伤,有些本身就弱的果树也许扛不到夏天,直接就干死了

刘雷35岁,此前他当过快递员,在西安、兰州、杭州都待过,工作很累,而且在外面存不下钱。”2011年刘雷父亲去世,家里只剩下母亲一个人,生活和土地都难以照料,他回到老家,“家里还是得有人。”2017年他结婚盖新房,欠了不少钱。他算过,就算每年把全部收入拿去还债,也得还十年。背着债务,全家一直在想办法维持生活,“都不敢生病”。有时候他觉得,生活压得他喘不过气。为此,刘雷媳妇附近做临时工,每个月的收入大概2000元,空的时候也到地里帮忙,“比三个人都在地里强一点”。

刘雷家有12亩猕猴桃地。母亲已经60岁,身体跟不上,帮不了太多忙。刘雷地里的活干不完,他从3月15日没有停下来过。开花前,要疏花蕾,每一个新芽上有7-8个花蕾,每个花蕾都有2-6个侧蕾,要在开花前把这些侧蕾掰去,为主花蕾的健壮发育留出空间。然后是授粉,一朵花只开三天左右,要赶花期。授粉是个数量活,猕猴桃树的藤蔓缠绕在约一米八高的架子上,架面上全是花,有的花藏在树叶后面看不到,授过粉的树上还有可能开新花,很容易遗漏,所以要补授。等果子长出来还要疏果剪去畸形的果子剩下的除草、施肥、浇地,“都得抽空干”。 


楼观塬村村民在用拉来的水浇地(图源受访者提供视频)

地里的收入一直不算稳定,“好的时候纯收入一年四五万,一般是两三万。”人工成本却在不断增加。每到授粉刘雷要请20-30个工。农村的劳动力少,能打工的年轻人都出去了,大家都在抢人。往年招工授粉一天8小时大约是100元,今年涨到了130-180元,超过200元的都有天气高温,干活要担风险,招工成本就更高了。12亩地里8亩地是租的,地租每亩1000多元,还有浇水、花粉、肥料、水费的费用,一亩地的成本大约是6000-8000元。干旱对果树带来的影响,让这些成本连带着他的劳动也都沉没了。

柳在明有200亩地,其中20多亩是自己的,其他都是承包的。他告诉本刊,5月2日他发现园子里果树40%-50%的花掉落,这意味着今年不会结——那天下午两点到四点气温高达39度柳在明不断宽慰自己“种猕猴桃是持续性的,今年收成不行,还有明年。”村民们都知道,如果放任果园不管的话,往后的收成也要受到影响。但柳在明观察到,很多农民都已经“躺平”了——这几年,旱情看不到头,投入的成本已经白费,面对仍然需要不断投入成本的果园,果农们不知道该做什么。

中国科学院大气物理研究所研究员张天一关注长期气候变化和短期极端天气对农作物预测的影响及适应策略,他告诉本刊,干旱、热害等气象灾害直接影响作物的生长和生殖过程,冲击农民多年累积的种植经验。3月底他曾在江西赣州对种植脐橙的农户进行调研,当时当地气温已经达到33度,“高温下果树开花早,花期短,不利于授粉。山区地下都是石头,无法像平原那样挖井,果农们灌溉采用的是在农田中收集雨水的方式。高温加上没有降雨,当地还是缺水。

2025年4月,环保组织绿色和平与陕西师范大学国际商学院发布《节气的时差——多元农业经营主体气候变化认知与适应策略案例研究》报告。他们在2023年调研了陕西省、重庆市和河北省部分村镇。报告的成员之一、绿色和平气候变化项目研究员李朝告诉本刊,气候变化导致“时节”不规律、作物生长周期改变,已经在全国范围内很普遍。调研时,河北的农户也向他们反映春旱越来越严重,灌溉难度大,以前每年可以种一茬玉米,一茬小麦,现在只能等春旱结束了抓紧种一茬玉米,没法再种小麦了。


2025年5月6日,江苏淮安,金湖县淮河入江水道滩涂,前段时间因为干旱缺水,出现了干枯龟裂的地面。(图源 视觉中国)

气候变化对农民的经济损失和农作物不只是短期的影响和损失。在前述项目中负责河北调研的中国农业大学社会政策与发展研究系副教授刘娟告诉本刊,农民们在应对气候变化的风险时会考虑经济、时间、劳动力等各种成本,她调研中遇到过一个生态园,2021年遭了一次洪灾,冲毁多处大棚。2022年修复和新建了部分,结果2023年又遭遇洪灾,大部分大棚被冲塌或淹没。当年冬季的暴雪又压塌了一部分大棚。2024年夏天刘娟团队去访问时,生态园负责人没有再修复被毁掉的大棚,他说已经不知道要不要再继续经营生态园。刘娟说,“气候风险不是单一的,他不知道下一次面对的是什么灾害,不知道当下应该去规避什么风险。”

“地里干活体力较累。最近,刘雷觉得自己精神上更累。这些年,当地有一些果商一直在压果农的价格2016年开始,他尝试做网店,但一直没有把规模做起来,主要的客源还是熟人,一些亲戚朋友、邻居从他那里进货,帮他卖。直到去年,一位有万粉丝的主播帮他带了货,带来了客源,网店算是有了起色“压力缓解了很多”刘雷说,原本他期待着今年的猕猴桃能带来更多收入,但现在,“听天由命了”。

文中徐晴、刘雷、柳在明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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