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樱桃小方子

编辑｜王海燕

早上打完卡，有气无力地登录企业微信，蓝色图标一直不停地闪烁，心里预感不妙，打开对话框一看：“平台反馈客诉严重，请编辑老师尽快处理！！！”

三个感叹号，意思是十万火急。INFP是天生的预言家，提前预判了投诉。麻木地点开售后同事发来的聊天截图，“罂粟花”“带坏孩子”“12315投诉”的字样挨个跳进眼帘。我就知道！绘本里画有“违禁品”的投诉隔一阵儿就卷土重来，周期堪比某国总统被弹劾的时间。

迅速找到被投诉的绘本，甚至都不用仔细甄别，一眼就能看出，作者画的是故事里出现的一种植物果实，绝非罂粟。保险起见，部门几个同事分别从植物图鉴书、植物百科网站、植物园工作人员和某植物科普大V处获取和整理了一些资料，以做证据支撑。编写了一篇自认为合情合理的回应“小作文”，并反复检查无漏洞之后，按下了发送键。

很快，第二轮battle来了。客服反馈，“读者不接受，除了这一页这一颗果子，其它果子也画得不像（故事中的植物果实）。”于是，我们又针对画风、果子的位置与明暗关系、作者的表达意图等各方面，进行全方位解释。

《狂飙》剧照

本以为就此解决了读者的问题，没想到，售后同事发来第三轮反馈，又回到了开头。“读者还是不接受，要投诉。”至于原因，“说不清，反正就是不像（故事中的植物果实）。”

到了这一步，我们基本上已无能为力，只能交给平台判定。

至此，一早上就耗尽了一天的能量，却又什么都没做成。

说起来，前几年也收到过各种童书有关的投诉，但主要集中在图书印刷质量和知识性错误，大部分都是可改正、需改正的客观问题。但近三年来，接到的投诉则常常令人感到匪夷所思、哭笑不得，当你尽力解释证明，给出专业人士的意见，对方一句“我不接受”，就能一秒将你打回原形。

入行儿童出版已经七年，如同一场恋爱，从热恋到平淡，再到如今相看两厌。近来听到最多的一句话，也是我自己内心真实写照——如果能重来，绝对不做童书编辑。

回想当初刚踏入童书出版行业，那些如梦境般浪漫美好的图画和文字，给我带来足够的心灵震撼与治煎。所以这个行业虽然钱少事多易秃头，但依然是值得拼命的理想职业，甘愿加班，甘愿为选题、为创意、为销量、为与各方周旋而殚精竭虑。就像每一个踏入童书编辑行业之初的同行一样，我们都在心里许下过豪言壮志，“守护孩子的精神家园，为孩子做最好的童书”。

但如今，到点下班，做完每一项被安排的工作，其它时间都闭紧嘴巴，不再输出想法，是一个微死感编辑的基本操作。领导的想法就是我的想法，我的工作就是完成领导布置的工作，已确诊职场“脑死亡”。

生命是一袭华美的袍，爬满了蚤子。童书出版亦如是。

从什么时候起，对童书出版的这份爱开始变质了呢？

《再见我们的幼儿园》剧照

2022年5月，有网友质疑，人民教育出版社于2012年开始投入使用的第十一套中小学教材中，小学数学课本插图画风缺乏美感，甚至令人不适，舆论迅速发酵。5月28日，人教社回应，将着手整改。

对大众来说，随着争议教材的整改，这一事件早已落幕，但起底整顿出版乱象的热潮至今仍在持续。舆论的初衷是求真纠错，但渐渐地，“避雷”本身也成了流量密码之一。

这些年接到过的投诉，不是没有充满建设性的建议。曾有读者质疑我们的一本儿童科普读物内容结构设计，给出的建议堪比专业从业者；有读者指出连专业领域人员都没发现的错误；还有人提议，将低幼儿童读物的纸张，换成更适应低龄儿童爱啃咬特点的纸张……这些建议对童书的专业性、权威性、适应性提升，都曾起到非常重要的改进作用，使人充满敬畏和感激。

但实际上，在我们的工作中，如今更多的时间用来应对的，却是另外一些投诉和网络避雷。它们大致可以分为三类：首当其冲的便是质疑画风（在童书出版物中，插画的占比较文字更大），比如质疑画风阴间、人物长相奇怪、外国形象多（即便是引进书，读者仍不接受）、画风夸张变形（梵高、毕加索重生都救不了）……当我们试图跟读者解释色彩与情绪的明暗对比、画风与流派的丰富多彩、世界的多元化时，读者只有一个想法——“总有刁民想害朕的孩子”。

《重版出来》剧照

我们曾出版过一套儿童绘本，故事以孩子的第一视角展开，因此作者采用了模仿孩子涂鸦的笔触来刻画故事中的人物。人物的脸型和五官并不标准，配色也并不是传统意义上的红花绿叶黄色太阳，而是根据故事中孩子的想象来创作。然而这套书却不断遭到投诉，“妈妈为什么那么丑？”“孩子为什么画成豆豆眼（引进书，无丑化国人形象）？”“配色怪里怪气，想说明什么？”……

当我们试图用画风的多元化存在，绘本里的儿童思维，作者研究的儿童心理领域与本书获得的荣誉来解释这一切时，读者不屑一顾，还会送还一句“有名气又怎么样？”“专门避雷这些所谓的专家！”

如果说，画风与审美相关，本来就偏个人且主观，另一类投诉则更让人抓耳挠腮。总结一下，就是画什么都像性暗示，看什么都像违禁品。比如我们接到过投诉，要求把小男孩的短裤换成长裤，把女士的大腿p掉，把男士有门禁的裤子换成看不出裆部的裤子。总之，无论画面是否合理，只要跟特殊部位相关的部分被指出来了，就是不合理。美术编辑一边p图一边苦笑：书里的人穿得比我80岁的老奶都保守。

跟性暗示相似的投诉还有与违禁品相关，我们就无数次接到过投诉，称绘本里长有骨朵的植物，是不是罂粟。无论编辑如何解释，这是“正经花”，这是花骨朵，这是果核，甚至给出专业人士的意见，读者还是认为，你画得这么模棱两可，就是别有用心。但不写实，本就是绘本的画风特点，也符合儿童的认知心理。况且，花本无罪，有罪的是利用了花的人。

第三类投诉则是三观问题了。在童书中，因为情节需要，可能出现撒谎、说脏话、偷懒、捉弄其他人的情节。有些童书则是将孩子们容易犯的错误创作成故事，再告诉孩子正确的道理。但投诉者的逻辑却是，这些情节压根不应该出现，只要出现就是原罪。我们曾有一套书被吐槽，认为在和平年代，为什么要出版跟战争有关的书。

《校对女孩河野悦子》剧照

在网上曾看到一个同行吐槽，有读者投诉《海的女儿》故事内核“太悲伤”“不积极”。这几年，对传统童话故事的价值观内核有了新的解读，这是好现象。但如果新的解读最终走向是，儿童文学必须“纯善至美”，让孩子仿佛生活在真空的安全区，这样的创作恐怕只会沦为浅薄的道德说教工具。

事实上，这几年，我的确亲眼见到，童书正在从曾经的百花齐放，走到如今的样子：画风变得整齐划一、人畜无害；价值观积极但单一，非黑即白。亮闪闪的卡姿兰大眼睛是新时代国产儿童的标准长相，不露胳膊不露腿、男孩不跟女孩同桌是现代学生的标准姿势。

读者审查带来的童书单一只是市场变化的显影之一，更大的变化还在市场本身。

要说近三年流行什么样的童书？只需打开某短视频APP看看它的推荐。我们戏谑其为“儿童成功学漫画”，它们的特点是，均以漫画的形式来呈现，一类是全面涵盖了各种学科的功能性图书，“三分钟学会XXX”“五分钟搞定XXX”（此处仅为举例，无特指）。这一类书，反映或者说利用的是当下社会家长的普遍升学焦虑。

如今的童书市场，一本单单只讲唐代小故事的绘本，绝没有一本“五分钟漫画唐代”来得卖点突出、知识点丰富、考点密集。

另一类则多以儿童心理、成长问题为主旨，以问答或简单漫画形式解答儿童成长问题，例如霸凌、抑郁症、厌学、处理社交关系等等。这类童书的问题意识很值得肯定，也不乏做得好的书，但做得差更多，其粗制滥造的程度，很像现在流行的某些短视频和短剧，简单、直接、速成、不用动脑，提炼出来的就是可背诵、可解决问题的干巴巴的词条。不再需要文学铺陈、逻辑设计与艺术加工，量大字多，价格便宜，是它们区别于传统经典读物的最大特点。

与儿童成长有关的，还有一类漫画是代入了成人的视角，教孩子如何在这个充满复杂人情世故的世界里厮杀，拼出一条血路，走上人生巅峰。这一类童书的宣传短视频也充满了成人气息，鼓吹为人处世、狼性文化、江湖学、厚黑学，又跟纯善至美型家长的选择相反，走向了另一个极端。不可否认，销量很好，我个人很持怀疑态度，按下不表。

《重版出来》剧照

在整个出版市场里，童书是目前相对还比较活跃的细分品类，但销售逻辑同样深受短视频带货影响。平台和带货博主喜欢什么样的话题和价格，有相当一部分左右着出版方的内容选择。而“短平快”则是这类出版物带给出版方的巨大吸引力。经济萎靡不振，出版方也想花最少投资，得最大回馈，挣最快的钱。

在家长、出版方与销售渠道的三向选择中，文学与审美不断让步，甚至干脆退居幕后。需要时间打磨和短期创造不了经济效益的好选题被搁置，微死感编辑又多了一批。还想做经典作品的编辑如果不愿顺时代洪流而转型，那就成了百无一用的书生。

和很多行业一样，童书编辑这几年也开始“自产自销”。如果你在某个大主播的直播间里看到一个与直播环境格格不入、满脸羞涩，但讲起书来又口若悬河的助播，别怀疑，他/她肯定是一个为了卖自己的书而“被迫营业”的编辑，一边卖力地输出自己的书有多棒多好，一边忍着心痛听主播激情喊麦：“今天给到粉丝触底价，69带走18本，一本只要3块钱！”

《宇宙探索编辑部》剧照

孔乙己脱下长衫本也不是什么丢人的事，但问题是，在行业下行，短视频势头凶猛的近两年里，许多编辑都背上了销量KPI，轮番在各个平台为自己的书做推广、做直播、赚吆喝。无论你是e人还是i人，KPI会教你做人，大家已经无暇认真做选题。

从一开始走到台前直播，结结巴巴地说着并不熟悉的口播，与主播小姐姐一起喊麦，到后来写短视频脚本、拍短视频搞到头秃，如今又开始大力做小红书，每天为今天到底发点啥能涨粉而发愁。这一切，我经历过，还正在经历，未来还会经历什么风口，不知道也没法知道。事到如今，出版方为了生存贱卖图书，编辑也为了生存贱卖信念，纠结于我们到底被谁扼住了咽喉，已变得无足轻重。只不过，这股如影随形的微死感时不时会跳出来嘲讽我，你好像还心有不甘。

当编辑不再做书，与作家不再写书无异。童书出版未来会走向何方，无人知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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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球球/ 审核：然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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