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陈平原
2021-06-23·阅读时长6分钟
三联中读的朋友,大家好,我是北京大学的陈平原,很高兴能够通过《何为大学》这个音频节目,和各位即将走进大学或者正在大学学习的青年朋友们,聊一聊大学里的人文视野。我给大家的第二封信想谈一谈:为什么大学生还要上语文课?
进入大学,你们会发现有一门课叫作“大学语文”,但对于很多专业的学生来说,这门课可能只是选修课,不像“大学英语”是全校必修课。在我看来,针对目前社会上对于母语的忽视,以及高中的文理分科,“大学语文”很有必要成为一门必修课。
其实,大学里面的文学教育并不直接对应中学里面的语文教育。年级上升以后语文教育有两个途径,一个途径是专门化的,那就是中文系。在新文化运动时期,叫中国文学门,中国文学系。但在新中国成立后,我们统称为中国语言文学系。语言、文学是两大块,所以在中文系里面的阅读、写作和教学,我们是包含了语言、文学、文献这三大块的,不是每个系都有古文献专业,但一般所有的中文系都有语言和文学两大板块。
大学里面还有另外一个课程是延续中学的语文教学的,以前叫“大一国文”,今天叫作“大学语文”。某种意义上来说,是希望进入大学后的学生们,有一个继续温习、提升本国语言文字写作能力的课程。但这个课程不是教育部强行规定的,“大一国文”在台湾省是一个大家都必须修习的课程,大概是六个学分。而在大陆,有的大学是没有的,有的大学只是部分院系选择这个课程,基本上是两个学分。
北大中文系百年系庆时,我曾谈及,“母语教育”不仅仅是读书识字,还牵涉知识、思维、审美、文化立场等。我在中国大陆、台湾、香港地区的大学都教过书,深感大陆学生的汉语水平不尽如人意。前一句好说,后一句很伤人,这其实跟我们整个教育思路有关。
北京大学中文系
记得多年前,在上海哈佛中心成立会上,我与哈佛大学英文系教授交流各自的心得与困惑,我谈“大一国文”的没落以及大学生写作能力的下降,对方很惊讶,因为对他们来说,“阅读与写作”是必修课,抹不掉的。准确地、优雅地使用本国语言文字,对于任何一个国家任何一个时代的大学生都很重要。而这种能力的习得,不是一朝一夕的事,更不是政治课或通识课所能取代的。
学习本国语言与文学,应该是很美妙的享受。同时,此课程牵涉甚广——语文知识、文学趣味、文化建设、道德人心、意识形态,乃至国际关系等。我们的中学语文课本是收译作的,除了承认现代汉语受外来词汇及表达方式的深刻影响,还显示了国人的开放心态及国际视野。
周作人有一句话,说自己不过是“国文粗通,常识略具”——那是五四新文化人的共同追求,也是后人追慕不已的目标。进入网络时代,检索方便,各种“常识”似乎越来越容易获得;反而是“国文粗通”变得有点“奢侈”了。当下的中国人,普遍“外文”能力增强,“国文”水平下降——这个大趋势,正因各种考试制度、录用人才标准,而得到进一步的强化。一个是国际化,一个是专业化,这两大潮流都有很大的合理性。但如果必须以牺牲“母语教育”或“中国文辞”为代价,那又实在有点可惜了。
我从16岁开始教书,最初教小学及初中的语文课,后来在大学里主讲文学史。记得“文革”时知青下乡,如果被请去教书,十有八九是教语文——我自己的经历也是这样。因为校长们觉得,凡有一定文化修养的,只要满腔热情且肯用心,都能教好语文课。换句话说,语文很重要,但语文教学的门槛很低,完全可以“无师自通”。
今人读书如投资,都希望收益最大化。可这个思路,明显不适合语文教学。实际上,学语文没什么捷径可走,首先是有兴趣,然后就是多读书、肯思考、勤写作,这样,语文一定能学好。《东坡志林》里提到,有人问欧阳修怎么写文章,他说:“无他术,唯勤读书而多为之,自工。世人患作文字少,又懒读书,每一篇出,即求过人,如此少有至者。疵病不必待人指摘,多做自能见之。”这样的大白话,是经验之谈。欧阳修、苏东坡尚且找不到读书作文的“诀窍”,我当然更是“无可奉告”了。
虽然给不了大家“诀窍”,但是,关于中学语文课以及大学的文学教育,我还是有三句话想送给大家。
第一句话是:请读无用之书。
在校期间,按照课程规定阅读;出了校门,根据工作需要看书。这样一来,与考试或就业无关的书籍,就一概斥为“无用”,最典型的莫过于搁置文学、艺术、宗教、哲学、历史等。而在我看来,所谓“精英式的阅读”,正是指这些一时没有实际用途,但对养成人生经验、文化品位和精神境界有意义的作品。
大学的文学史课程,注重自由自在的阅读,没有那么多“先修课程”的限制,也不太讲究“循序渐进”。面对浩如烟海的名著或名篇,你愿意跳着读、倒着读,甚至反着读,问题都不大。这也是大学里的“文学教育”不太被重视的原因,很多人会说,它“专业性”不强,缺几节课,不会衔接不上。可这正是文学课程可爱的地方,其得失成败不是一下子就显示出来的,往往潜移默化,“润物细无声”。
第二句话是:语文学习与人生经验密不可分。某种意义上,学文学的,太富贵、太顺畅、太精英,不一定是好事。多难兴邦,逆境励志,家境贫寒或从小地方走出来的大学生,完全不必自卑。
章太炎曾说:“余学虽有师友讲习,然得于忧患者多”, 意思是说,他平生的学问,通过师长讲授获得的,远不如他从自己的社会阅历、人生忧患中得到的更多。我们这么自比似乎有点高攀;那就退一步,说说普通大学生的生活状态和学习状态。不同地区不同水平的中学毕业生,通过高考的选拔,走到一起来了;可实际上,他们的学习能力及生活经验千差万别。
一般来说,大城市重点中学的学生学业水平高,眼界也开阔,乡村里走出来的大学生,第一学年明显学得很吃力,第二学年要挺住,第三、四年就能渐入佳境——其智力及潜能若得到很好的激发,日后的发展往往更令人期待。如果读的是文史哲等人文学科,其对于生活的领悟,对于大自然的敬畏,对于幸福与苦难的深切体会,将成为学习的重要助力。
第三句话想送给准备报考中文系的学生:中文系是为你的一生打底子。
我在很多场合发言,从不掩饰对于文史哲、数理化等所谓“长线专业”的偏好。今人喜欢说“专业对口”,往往误将“上大学”理解为“找职业”;很多中国大学也就顺水推舟,将自己降低为“职业培训学校”。在我看来,当下中国,不少热门院系的课程设计过于实用化;很多技术活,上岗前培训三个月足矣,不值得为它耗费四年时光。相反,像中文系的学生,研习语言、文学、古文献,对学生的智商、情感及想象力大有裨益。走出校门,不见得马上派上用场,但学了不会白学,终归会有用的。中文系出身的人,常被贬抑为“万金油”——从政、经商、文学、艺术,似乎无所不能;如果做出惊天动地的大成绩,又似乎与以往的专业训练无关。可这没什么好嘲笑的。中文系的基本训练,本来就是为你的一生打底子,促成你日后的天马行空,逸兴遄飞。有人问我,中文系的毕业生有何特长?我说:聪明、博雅、视野开阔,能读书,有修养,善表达,这还不够吗?当然,念博士,走专家之路,那是另一回事。
如果你从小就喜欢文学,进入中文系,乃如愿所偿;也许你不是第一志愿进来的,一开始有点委屈。但这都没关系——四年乃至十年的熏陶,定能换来你一声“不虚此行”的感叹;而且,在日后漫长的岁月里,你会以曾就读中文系为荣、为傲。因为,有些大学乃至院系的好处,不是一眼就能看出来的。追求“惊鸿一瞥”时的“尖叫”,那不是我们的风格。中文系的好看与耐看,必须浸润其间,才能逐渐体会到。
东京大学荣誉教授、著名的中国戏剧史专家田仲一成先生来中国访问的时候,跟我说起了一件趣事。当初他本科读的是东大法学部,研究生才转为中国文学研究;很多人认为他明珠暗投,是头脑进了水。50多年过去了,当年法学部的同学毕业后当官,风光了一阵子,如今全都退休在家,无所事事。只有他,今年满八十,还经常受邀演讲,兴致勃勃地东奔西跑。说起年轻时的固执己见,田仲先生非常得意——这是可以干一辈子的活,而且越干越来劲,越老越精彩。所谓“老而弥坚,不坠青云之志”。有更多的时间读自己喜欢的书,写自己愿写的文,做自己愿做的事,那不是很幸福的事情吗?
欢迎保存/截图下方海报
分享给更多大学新生
发表文章161篇 获得0个推荐 粉丝1221人
北京大学中文系教授,上世纪80年代与钱理群、黄子平一起提出“二十世纪中国文学”,引领了文学讨论新风潮
现在下载APP,注册有红包哦!
三联生活周刊官方APP,你想看的都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