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大家好，我是北京大学的陈平原，很高兴能够通过《何为大学》这个音频节目，和各位即将走进大学或者正在大学学习的青年朋友们，聊一聊大学里的人文视野。最后一封信，我们来聊聊：如何与读书“结缘”？

“结缘”是佛教的说法，意思是与佛法结下缘分，为将来得度的因缘。旧时寺庙在农历四月初八作庙会的时候会煮豆施人，称之为“结缘豆”。

最先引起我对“结缘”的兴趣的，是周作人的一篇文章，题目叫《结缘豆》。他从“结缘”的仪式中读出“人生的孤寂”，称其“寄存着深厚的情意”，笔锋一转，将自家为文，和佛家施豆结缘习俗相比拟：“只愿有此微末情分，相见时好生看待，不至怅怅来去耳。”写文章是“结缘”，读文章也是“结缘”。风朝雨夕，花前月下，邀古人对话，自有一种难以言传的风韵。只是被邀者必须符合自己的口味，而且比自己高明。这样的对话，方才其乐无穷。现实生活中的交友，受诸多条件限制，倘若过分“高标准严要求”，只能离群索居。

记得有哲人说，不与知识、能力、趣味均比自己低的人交朋友，这样才能督促自己见贤思齐，天天向上。幸亏这句话没被普遍接受，要不，谁也别想交上朋友。读书可就不一样了，选择对话者时不妨“势利”些。

也许，世上真有这样的怪人，专读笨拙粗鄙之书，以便在嬉笑怒骂中显示自家智力高超。但这已经不是“读书”，而是在“表演”了。一般的读书人，总喜欢找自己最欣赏、最敬佩的文人学者，时时刻刻与之对话。这种“对话”，虽说大多只是单向度的，显得有点名实不符，但却“命里注定”会深刻地影响你的一生。或许，这就是人们常说的，略带几分神秘与诗趣的“有缘”。

世人之选择对话者，最常见的是诗人和预言家。至于学者，除了同行，很少有人愿意与之“结伴同行”。在一般人心目中，“皓首穷经”的学者，大都心如止水，不苟言笑，甚至行为乖僻，一脸“浩然正气”，缺乏幽默感与想象力。如此严重的“误读”，与学者演说的姿态以及论述的策略有关，这里暂不深究。

假如你读书也读人，这种印象你会大大改观的。冷峻的语调背后，很可能是温情脉脉；严格的逻辑推演，涵盖不了选题前的天马行空。读纸面也读纸背，如此古老的阅读方式，人皆知之。我想强调的是，“知人”不只是为了“论世”，“知人”本身便有其独立的价值。

并非每个文人都经得起“阅读”，学者自然也不例外。在觅到一本绝妙好书的同时，遭遇值得再三品味的学者，实在是一种幸运。由于专业需要，研究者一般必须与若干在世或早已谢世的前辈学者对话。“对话”与“结缘”，在我看来颇有区别，前者注重学理之是非，后者则兼及其人格魅力。大概是天性好奇，品尝过美味佳肴，意犹未尽，又悄悄溜进厨房去侦查一番，于是有了这些专业以外、不登大雅之堂的“考察报告”。

与第一流学者——尤其是有思想家气质的学者“结缘”，是一种提高自己趣味与境界的“捷径”。严格说来，无论为文为人，均无捷径可言。但对于像我这样以读书为职业的人来说，在与研究对象的长期对话中，不可避免地受其潜移默化的影响。这种影响包括思想观念、思维方式，甚至为人处世和文章风格。不只与其“对话”，还要与之“结缘”，影响自是更为深远。当然，对象的选择至关重要。举一个现成的例子，从事现代文学或现代思想研究的，很多人愿意与鲁迅“结缘”，就因为有助于心灵的净化与精神的提升。

既是“结缘”，谊兼师友，自是不会盲信与盲从。人前或许刻意回护，不准他人“恶意中伤”；私下里，其实也会有非议。只不过因真敬佩、真喜欢，容易具理解之同情，评价不会过苛，也不忍心为了“语不惊人死不休”而拿他当战场。或许是充满传奇色彩的一生，或许是某部光照四海的著述，但也可能只是一瞬间的感觉，比如几句隽语或一个手势，反正总有什么让你永远无法忘怀。

这就够了。说到底，“结缘”之温润与深情，有别于冷静的理性判断和学术研究。这是一种带有更多个人性、不过分排斥情感与偏见、近乎密室私语的“特殊的阅读”。

陈平原老师的“读书三策”

记得好几年前，政府曾提出“构建学习型社会”的口号，民间则早有 “书香社会”的形象说法。可在我看来，口号依旧只是口号，今日中国，“书香”不是日浓，而是日淡。因此，在“休闲的时代”如何挽救“有效的阅读”，可谓迫在眉睫。下面，我再给大家列三条具体的读书建议，也可以说是“读书三策”。

第一句话：少读书，才能读好书。

过去总说“多读书，读好书”，以我的体会，若追求阅读的数量与速度，则很可能“读不好”。成长于网络时代的年青一辈，很容易养成浏览性的阅读习惯，就是朱熹说的“看了也似不曾看，不曾看也似看了”。因此，我才会主张读少一点，读慢一点，读精一点。世界这么大，千奇百怪，无所不有，很多东西你不知道，不懂得，不欣赏，一点也不奇怪。认认真真读几本好书，以此作为根基，作为尺度，作为学问的储备，也作为精神支柱。不追求阅读的数量，是希望你我停下匆匆的脚步，好好欣赏路边的风景。表面上看在后退，实际上是求进取。

第二句话，鉴赏优先，批判其次。

先给大家说说徐复观读书的故事。抗战中当过蒋介石侍从室秘书的徐复观，抗战结束后以少将军衔退伍，专心做学问，日后成为海外新儒家的代表人物。话说1943年他到重庆的勉仁书院找熊十力先生（二十世纪中国思想家、学者）求教。熊十力吩咐他先读王夫之的《读通鉴论》。徐复观说，这书我读过了。熊十力说，回去再好好读。几天后，徐复观来见熊十力，说那书我又读了，里面有好多错误，这里不对，那里不妥。话还没有说完，熊十力拍案而起，说你这笨蛋，你滚吧，这么读书，一辈子都没有出息。读书先要看它的好处，你整天挑毛病，这样读书，读一百部、一千部、一万部都没有用。徐复观日后追忆，说这件事让他起死回生，明白该如何读书了。

熊十力先生

五四以前的读书人，对古人太崇拜了；五四以后的读书人，又把古书太不当回事。我认为,高看古人、没有反叛精神固然不好，低看古人、整天挑毛病也不行。单就求学阶段而言，熊十力主张读透一部经典，养成好的眼光、趣味与能力，是经验之谈。因为，无论古人还是古书，都是有好有坏，我们时间很紧，犯不着整天替古人担忧，说他如何“脏乱差”。他不好，你绕开不就是了吗？先挑好书读，尚友古人，朝夕相处，你的学问及精神境界才会得到提升。将来著书立说，你很有见解，说孔子什么话不对，韩愈某个观点有问题，那是以后的事情。读书阶段，你的主要任务是汲取好书中的精华，用来滋养自己，这是第一位的。至于高屋建瓴，火眼金睛，把古人批得体无完肤，那是做研究的时候才需要的。

第三句话，自家体会，文火煲汤。

同样读书，有人读书活，有人读书死，只说“开卷有益”远远不够，还得明白读书的门径与境界。常被问读书有什么窍门，我的回答很让人沮丧：最大的窍门就是别走太多的弯路。因为，世上本无不花气力而迅速成功的“武林秘籍”，你太想寻找诀窍，反而容易走弯路。

小时好学，我抄了很多古今中外的读书格言。长大后发现，这些佳言隽语仅仅起到励志的作用。说到底，书还是要自己读，自己去领悟、去体会，听别人讲总是隔靴搔痒。所谓“纸上得来终觉浅，绝知此事要躬行”，陆游的诗句用在读书上最合适。必须亲历实践，包括得意、张狂、挫折、碰壁等，才能有深入骨髓的真切体会。

同样读书，有立马见效的技能培训，但那是低层次的；如果目光远大，追求胸襟与学养，则必须具备良好心态，而且愿意花时间。就像广东人煲汤，火太猛，效果并不好，要文火煲汤才好喝。某种意义上，读书也是这样，要有长期奋斗的准备，不能太急，不能太功利，不能有突飞猛进、日进斗金的时刻表。

关于读书，我的建议作用有限，只是提供登山的拐杖而已。关键是你们自己要读，而且真地在读，这个时候，“天时地利人和”才能发挥作用。否则，别人是帮不了什么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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