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时候，我家住在山脚下。山里有成群的野猫。它们大都身姿矫健，勇猛非常。它们抓老鼠、掏鸟窝、春天的时候因为求爱大打出手，还不时到山脚下的人家偷东西吃。当时，经常光顾我家的是一只狸花猫，那时的它大概刚成年，精力旺盛，灵敏矫捷，每到傍晚时分，便不知从哪里钻出来，准时出现在我家的后院，占据院子的一角，目光炯炯的盯着我们，希望我们能扔一块肉给它或者捡到一块鱼骨头……我和妹妹想引诱它离我们近一点，常常把肉放在我们的脚边，刚开始，它从不上当，不管有多馋，从不靠近我们到它认为危险的距离，但往往又能够瞅准机会，趁我们不注意，飞快的窜到我们脚下，叼起食物跑到院子一角，一边快速的吃着一边还警觉的用眼角瞟着我们。这种状况大概持续了一、两个月，它的警惕慢慢放松，敢在我们脚下转悠了，但它有一个原则，就是绝对不允许我们碰它。记得有一次，我轻轻摸了一下它的尾巴，它猛一回头，爪子一下子就伸过来，幸好我躲避得快，并没有被抓到，但吓了一大跳，而猫呢？一爪既毕，敏捷地冲到院子的围墙下，轻轻一跃，跳到了围墙上，确认安全后，回头看我们一眼，神情悠然，好像还洋洋得意地舔了一下嘴巴，再屁股一摆，跳了围墙的另一边。倏忽而来，倏忽而去，就是这只充满灵性的猫，后来成为了我家的“大乖乖”。

捉猫行动在一个晚上开始。爸爸禁不住我和妹妹的再三哀求，决定帮我们把这只猫捉下来，养成家猫。爸爸先是提前几天放各种食品在厨房的小窗户边，把猫喂得饱饱的，同时降低它的警惕性。正式捉猫的那一天，则拿一串腊肠作诱饵，猫儿循着香气而来，不知不觉就走进了厨房，其实它对我家的厨房再熟悉不过，因为它不知在这里偷过多少东西，也正因为如此，它掉以轻心了。它正在埋头吃肠之际，爸爸拿早已准备好的竹竿一下子把撑着窗户的木棍推下，窗子“啪”的一声就关上了。猫儿急忙一回头，猛地跳到高处，却再也找不到出口。它凄厉的叫着，瞪着我们，在厨房里跳来跳去，不少东西都被他扫到了地上，我们家损失惨重，它却也未能逃离。后来爸爸叫我和妹妹回到房间里去，我们听到厨房里有猫叫声，碗摔碎的声音，还有竹竿拍打的声音，我们想看又不敢看，等到一切稍微平静后，爸爸也回到了房间，我们问爸爸：“猫呢？”爸爸说：“抓到了”。我们跑到厨房一看，猫儿的脖子上绑着一根带子，带子的另一头系在厨房的碗柜脚上。猫儿本在挣扎，一听见有人进来，立马弓起身子，发出呜呜的声音，全身的毛都竖起来了。爸爸绑了它好一段时间，天天喂它肉和小鱼干，还为它准备了煤灰，它也知道把大小便都拉在煤灰里。有一天，爸爸终于松开了带子，它一溜烟就飞奔出去了，我和妹妹急得直跺脚，爸爸却说，你们放心，它会回来的。果然，吃晚饭的时候，它大摇大摆的踏进了家门，从此正式成为我们家的一员。

我和妹妹给这只猫取了很多名字，如“喵喵”、“咪咪”、“小灵”、“小美”什么的，但直到一年多后我们才意识到，原来这只猫的名字叫“大乖乖”。当我们谈论起它的时候，我们叫它“大乖乖”，当我们呼唤“大乖乖”时，它也会跑过来。“大乖乖”在我们家养了5年，赢得了全家人的喜爱，尽管它很多时候一点都不“乖”。

但怎么说呢？大乖乖的“不乖”却是我最欣赏它地方，具体表现就是“野性难驯”。当然，我们也从没有想过“驯”它。直到现在，我也认为这是人和动物最好的相处方式，甚至是人和人之间最好的相处方式——互敬互爱、来去自如、亲密有间。我们家什么时候都会留一扇虚掩的窗，方便大乖乖随时出入；大乖乖有些地方是侵犯不得的，不然它会毫不留情在你的身上留下几道血印子。我曾有一次试图从它嘴边救下一只非常漂亮的小鸟，却分明在它眼里看到了怒火中烧，不仅抓我，甚至咬我。后来想想也是自己不对，怎么能抢他辛辛苦苦爬上树去掏到的小鸟？每年春节前后，大乖乖都会跑进山里，少则一个月，多则三个月，既是躲避节日的炮仗声，大概也在寻找自己的罗曼史。而在这些狂放不羁的气质之外，大乖乖所表现的温情，更是让我因为它爱上了世界上所有的猫。

大乖乖会送我们上学，只要我们去上学时它刚好在，就免不了一番“十八相送”。我们走在街上，大乖乖就在路边的公园里穿梭前行，走过公园，来到一个陡坡的顶上，一般来说，大乖乖的相送就会到此为止，它会站在坡顶大声的喵喵叫着，不知道在跟我们说什么；偶尔的，送到坡顶它还不舍，又会躲躲藏藏的送我们到一个小卖部，小卖部外就是大马路，大乖乖可能觉得太过危险，“只能送到这里了”——大乖乖的叫声更大，我们两人一猫，在叫声中都感到了几丝忧伤……放学后，大乖乖往往会在公园里等我们回来，我们只需轻轻的“喵”一声，它就会钻出来，欢快的叫着和我们一起回家。这样的情形持续了好几年，是我永难忘怀的记忆。

有一年春节前，大乖乖又要到山里去了。我和妹妹都有预感。它去山里那天，我们也送它到山脚下，在山脚通向山上的长长阶梯下，大乖乖几步一回头，走几步看我们一眼，有两次甚至又跑到了我们的脚边，蹭了我们好几下，才又转身离去。猫儿终于在长长的阶梯上离我们越来越远，它也越走越快，灵巧的身体最终奔跑起来，隐没在山林之中。这一走就是最少一个月的时间，然后，也说不准是哪一天，在虚掩的窗户前冒出一个猫头，随之大乖乖的身体也悄无声息的滑进来了。小别之后，它一般都会消瘦一些，我们则会给它准备丰盛的大餐，吃饱喝足之后，猫儿还会美美的睡上一大觉，我们全家又聚在一块了。

野猫的出身，使得大乖乖具有超强的生存能力。这不仅表现在它实际上并不需要我们喂养，还表现在它超乎寻常的灵性。它会给自己治病，我曾亲眼见它大口吃草，然后狂吐一番，当时我以为它疯了，后来才在书上看到原来这是猫给自己医治肠胃病；它曾被一只狗追到悬崖边，然后我看见它纵身一跳，还以为它吓傻了，居然跳崖自尽，大惊失色之际，却发现它居然跳到了悬崖壁间一道可能只有十厘米宽的小“道”上。狗还在崖边狂吠不已，猫儿却摇摇尾巴，在小道踱起步来，足显“九条命”本色；大乖乖还会吃人类的药，有一次，它好像感冒了，精神不振，狂打喷嚏，爸爸拿了半颗我们的感冒药放进它嘴里，我记得那是一种很苦的药，猫儿居然就张开嘴，把药咽下去，一点都没有吐出来，第二天又是一条龙精虎猛的好猫！
    而龙精虎猛的好猫，在现在的都市里，恐怕是再也见不着了。不管是后来我家又养过的小黄还是黑子，它们倒是崇尚自由，偷偷从家里溜出去，却最终横尸街头；还是我表姐不无炫耀的向我介绍她家的名种猫，但我觉得除了长得可爱之外毫无可取之处。我一听到抱它到电梯边它就吓得浑身颤抖，就隐隐生出瞧不上的感觉。现在的猫奴们都自称是“铲屎官”，但我家的大乖乖从不在家里大小便，我没当过什么“铲屎官”，也没有“猫主子”，同样的，我相信大乖乖也从未视我为它的什么小主人，我们更像是一种平等的朋友关系，我们一起生活，共同成长，它未必在我身上学到过什么，我却从它的身上感受到了野性的呼唤、自由的向往，狂放的生命力还有独来独往却又真挚的情感，这些来自每一个生命体内最本质的东西，

不管是猫还是我们，还剩下多少？

我和妹妹都对当初我们搬家时带走大乖乖后悔不已。我们都认为我们把它带离了它最爱的大山。大乖乖在和我们共同生活5年后，我们将它带到了外婆家，之所以没有带它到新家，也是考虑到我们住在高楼上，大乖乖出入可能不方便，才将它安置在住在平房的外婆家。外公外婆也是爱猫之人，对大乖乖很好，但每次我和妹妹去看望它时，都觉得它好像失去了一些精气神，当然，这和它已步入猫的老年不无关系。直至有一天，我们去到外婆家，外婆告诉我们猫已有两个多星期没回家了，再下一次去到，仍然没有猫的消息。我和妹妹渐渐接受了猫失踪的事实，但似乎并没有太多的难受，我们坚信它回去了，回到了那座它从小长大的山林里，不管是临终前的离去，还是决定了要离开我们，我们都能理解，那座山林，才是它最初和最终的归宿。

我从来没有忘记过大乖乖。至今仍会想象它拖着老迈的身体，却又轻灵如幽灵一般地穿越高楼大厦、长途跋涉回到故乡。我再也没见过这样的猫。而我把大乖乖的爱，分给了世间所有的猫，哪怕这只猫长得并不可爱，哪怕如表姐家的猫又蠢又胆小。只是这种爱又能有多少？这也是我不再养猫的原因。因为替代品再好，它们始终都不是它。而世间找不到比你更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