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戴锦华。上一节我们跟大家分享了电影的诞生，分享了众多的电影的“父亲们”和电影的故事。这一节我们跟大家讲伟大的哑巴开口说话的时刻，跟大家分享一下黄金时期的好莱坞。

大家知道1927年是世界电影史一个非常关键的时刻，好莱坞电影公司推出了一部电影叫《爵士歌王》（The Jazz Singer，1927），在这部电影当中，银幕上的人物开口的时候，他发声了——声音出现了，那是一个令人兴奋和激动的时刻，那也是一个令人矛盾和彷徨的时刻。

▲《爵士歌王》

大家可能知道当时重要的世界电影人，比如说来自世界电影艺术重要的奠基之地——苏联的伟大电影艺术家艾森斯坦（Sergei Eisenstein）、普多夫金（Vsevolod Pudovkin）；比如说大家熟知并且记得的伟大电影导演和电影表演艺术家卓别林，他们都非常愤怒地抗议声音的出现，因为在此之前，默片已经创造了一个近乎完美的单纯的视觉艺术，而声音的出现使得电影更真切了，但是似乎也使得电影和艺术开始出现了某种隔膜。电影的记录功能再次被凸显，而电影的艺术功能似乎被压抑。

经过了一段时间的纷争、张惶和彷徨之后，有声电影毕竟作为电影工业的主流占据了主体的位置，默片成为了世界电影历史上一个独特的时段，默片成了世界电影艺术史上一个独特的片种。

也正是因为声音的出现，电影的叙事性和电影的戏剧性再次被强化。由于种种原因，电影艺术已经逐渐漂移，从欧洲开始漂移到了美国，美国开始成为电影的重镇。

大家也许知道，美国电影有了今天这样一个雄霸世界的位置，不光是美国社会、美国文化、美国电影艺术家的努力，同时也是美国政府极端有远见的政治策略。最早的时候，好莱坞电影公司每出口一英尺胶片，美国政府就贴补一美元，以如此大的支持力度来辅助好莱坞的电影工业，形成了越来越大的规模。

那么说到美国电影的时候非常有趣但不为人知的层面，这个层面就是美国电影文化、美国电影艺术的发展始终是个“双城记”——纽约-洛杉矶双城记。

美国电影艺术发生在纽约，美国电影艺术家们很多都成长在纽约。到今天为止，美国热爱电影、狂恋电影的影迷们也仍然聚集在纽约。有一个好玩儿的问题说，“在纽约有多少电影编剧？有多少梦想成为电影导演的人？”答案是：“所有的纽约注册人口。”当然我们说的是纽约市而不是纽约州。

那么到了20世纪30年代，也就是“伟大的哑巴开口说话”的时候，美国电影工业的重镇已经开始转移到洛杉矶，然后在洛杉矶阳光灿烂的区域开始逐渐形成了为人所知的好莱坞电影中心（Hollywood）。

▲好莱坞

这个时候一个非常重要的与黄金时代好莱坞相关的事实是：华尔街的大佬们、华尔街的大亨们瞩目于电影工业巨大的商业潜能，也瞩目于电影工业巨大的表意力量，开始以极大的力度投资好莱坞电影工业。

围绕着巨额资本的注入，在好莱坞电影工业当中逐渐形成了非常著名的八大公司，形成了一个大公司、大产业垄断式的电影工业的格局。而八大公司尽管有五大三小，但是每一个公司都围绕着一种我们称之为“大制片厂制度”来建构。大制片厂制度有着标准的工业时代的生产模式——流水线式的生产模式。在这个流水线生产模式之中，电影艺术、电影艺术家、电影人的个性被最大程度的压抑。

在这个工业系统当中，最重要的角色，我们可以想象的，就是电影明星，也由此就产生了黄金时代好莱坞所创造的“明星制”。而另外一个重要的角色，大家可能不那么容易直观想象到的，就是电影美工师。因为在一部电影当中，尤其是黄金时代的好莱坞电影当中，最重要的是一个连贯的、完整的、光洁的、奇观式的电影造型系统。所以在好莱坞的黄金时代，创造出了无数名传遐迩的影片，创造出了无数今天仍然被人们观看，而且人们被深刻地感动，或者作为某种电影梦被记忆的影片。

▲环球影片公司、派拉蒙影业公司、20世纪福克斯电影公司、联美电影公司

华纳兄弟公司、米高梅电影公司、哥伦比亚影业公司、雷电华电影公司

事实上，所谓好莱坞的黄金时代，大概是从30年代初期有声片勃兴的时代，直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的终结，1945年以后，好莱坞的黄金时代临近终结，好莱坞电影工业开始进入到了一个缓慢，但持续的衰落过程当中，在一个全新的危机冲击之下，好莱坞正在等待蜕变。

那么，在好莱坞黄金时代，我们刚才说影片并非以导演、电影艺术家来命名。当时人们辨识影片，人们选择影片，人们认知影片是用明星来命名的。比如说“今天我们是去看奥黛丽·赫本（Audrey Hepburn）的电影，还是今天我们去看加里·格兰特（Cary Grant）的电影，今天我们去看约翰·韦恩（John Wayne），还是今天我们去看克拉克·盖博（Clark Gable）……”人们是用这样的方法去指认和命名电影的。

▲左上：奥黛丽·赫本 右上：加里·格兰特

左下：约翰·韦恩 右下：克拉克·盖博

好莱坞大制片厂制度，同时建立了今天称之为“明星制”的这样一种东西，大家当然知道明星不等于电影演员。今天理解“明星制”比较容易了，因为它非常像我们今天的公共媒体、数码媒体制作偶像的方式。所谓一个“明星”并不对应着一个演员的真身，一个“明星”对应着一个“人设”，而围绕着这个“人设”，大制片厂会以流水线式的团队制作量身打造，不断重复同样一个类型的形象，在不同的剧本当中。不仅如此，他还利用当时的公共媒体去制造诸多与这个“人设”完全吻合的，演员的“日常生活”：他们的生活花絮，他们的性格趋势，他们的爱情奇遇。公共媒体关于演员，也就是这位“明星”，也就是这个“人设”的故事，和他的影片序列共同叠加成一个建筑在演员的肉身之上的神话——这就是所谓的“明星”。

非常著名的一个故事是英格丽·褒曼（Ingrid Bergman）一直被塑造成宜家宜室、聪明智慧的良家妇女。于是，当她在意大利旅行，遭遇到了当时非常著名的意大利导演罗西里尼（Rossellini），与之共坠爱河然后移情别恋的时候，整个美国社会和全球影迷愤怒和近乎疯狂了。因为，“人设”崩了。

▲罗西里尼与褒曼

同时与明星制相关的是大制片厂的签约制度。在合同期间，所谓的“明星”与制片厂之间处于某种近乎于人身隶属的关系。所以在无穷辉煌璀璨的明星生涯背后，是一种近乎“准奴隶制”的血泪故事。大家如果参照今天的体育球星及其俱乐部和转会，可能比较容易理解当时明星的遭遇。在合同期间，明星可以被转让，可以被出借，可以被转卖，可以经由本公司或者借助他公司之手，予以严酷的惩罚，予以折磨，这是三十年代好莱坞电影史背后的故事。

这些明星几乎是一种非人间式的存在，他们几乎是一种现实中的神话人物。明星们的巨型party上有太多的故事——纸醉金迷，衣香鬓影，挥金如土……，比如说某明星的跨年聚会上，整个巨大的待客大厅都用新鲜的兰花所铺满，类似这样的故事太多太多。

有趣的是这些了不起的明星故事，这些迷人的、甜蜜的、几乎毫无例外大团圆结局的好莱坞名片，同时伴随着美国历史上最严酷的一个时刻，就是大萧条。所以也是这个时候，好莱坞的黄金时代做实了电影的一个重要的定义，或者一个重要的品格，叫做“梦工厂”。人们非常清楚，我出钱购买一张电影票，我进到影院当中是去做一场梦，做一场美梦，而当银幕黑下去，影院亮起来的时候，就是梦醒时分，大概这也是黄金时代好莱坞最迷人的魅力所在。

▲梦工厂

而黄金时代的好莱坞的一个最重要的电影贡献是：在这个时期，好莱坞电影开始明确依托大制片厂制度，形成它的电影类型和电影类型生产。大家可能知道，所谓电影类型不只指一种特殊的叙事题材，而且它确指一个稳定的，尽管充满了微妙变奏的情节套路。这个情节套路，甚至其情节顺序基本不变；另外每一个类型具有一个与之相对应的、固定的、稳定不变的意义结构；同时与之相对应的是每一个类型具有一个稳定的造型风格和一个有着明确指向的对于特定奇观的预期，比如说也是在这个时期达到全盛的好莱坞类型——西部片。

西部片非常稳定的意义结构是：“荒原”对应“家园”或者“田园”，也就是“荒野”对应“白人定居点”；“武器”对应“劳作”，或者说“军刀”对“犁划”；在这些故事当中，永远有一个自荒原进入文明区域的牛仔，也就是男一号；在田园当中一定有一个正义执法，但是能力不足的警长，男二号；女主角是一个来自东部的淑女，经常是个寡妇，艰难为生的、有德行的、有操守的、有美貌的东部淑女；大概一定也会有一个侠义心肠的风尘女子，通常是酒吧女老板；一个定居点，一处居所、一个酒吧作为公共空间，以及包围着他的无穷的危险的原野；在这个故事中一定有牛仔，从荒原而来，风尘朴朴，而且一身戎装，然后因为遇到了那位东部淑女而滞留，然后他会换装，穿上普通劳作者的衣服，似乎要从良改邪归正，但是这时候危险降临，人们不能对抗，我们的英雄临危受命，挺身而出，恢复他的形象，然后孤身迎敌，击溃邪恶的印第安人或者野蛮的匪徒，拯救定居点，而后他将独自离去，这个时候，荒原定居点逆光之中骑马而来的牛仔形象，就成为他必须的、必要的造型元素。

▲《关山飞渡》

在这个时候开始形成并达到全胜的好莱坞类型，有西部片，还有歌舞片——大歌舞的那种璀璨、奇妙、奇美，刚好与大萧条之中的美国现实生活形成了奇妙而巨大的反差。

也是在这个时候，警匪片，也可以称之为黑帮片开始形成，而警匪片与黑帮片联系着另外一个我们也许可以称之为类型的——黑色电影，都是在这个时候开始逐渐成形，逐渐完备。

▲希区柯克

那么在黑色电影中，不光将形成一个硬汉、男主角和蛇蝎美女之间的组合，也开始引伸出将由希区柯克（Alfred Hitchcock）来完成的惊悚片——一个好莱坞最重要的类型。怪兽片、恐怖片都是在这个时期逐渐开始浮现。当然，科幻片尚远。而整个好莱坞电影工业的类型系统是在好莱坞黄金时代的末端，准确的说，是在20世纪50年代才达到成熟。在战后，它们将伴随新好莱坞的诞生而达到一个非常辉煌的高度。

事实上，也是在好莱坞的黄金时代，另外一种电影艺术的潜能已经开始形成，尽管这时候完全被压抑，这就是电影艺术家的天才的个性创造。所以我们讲到黄金时代的好莱坞的时候，有一个必须的题目，就是“体制内的天才”。因为在这样一个严酷的、流水线式的、压抑个性、压抑才能的大制片厂制度之下，仍然出现了比如说著名的希区柯克，他将在大生产制度松动的时候，为20世纪文明填写极高光，极亮的一笔；比如说奥逊·威尔斯（Orson Welles），他竟用《公民凯恩》整个儿刷新了电影艺术的高度，某种意义上，也是《公民凯恩》开启了战后欧洲艺术电影的一个重要的空间和一个重要的向量。

▲《公民凯恩》

同时，在这个过程当中，比如说霍华德·霍克斯（Howard Winchester Hawks），比如说约翰·福特（John Ford）——专门的西部片导演，他们都在体制的闭锁和体制的压抑之下，形成了他们的个性表达，而且丰满了电影艺术。

讲到黄金时代的好莱坞，讲到希区柯克，讲到奥逊·韦尔斯，我们似乎必须再多提一段：黄金时代的好莱坞，以它的叙事套路，以它的电影视觉语言，以它的结构人物，以它的特定的画面、机位的选择、画面构图和丰富的场面调度，开始形成了一种后来将被我们称之为“着迷的凝视”，这样一种电影叙事特指，或者说电影叙事魅力。

换句话说，在这个时候它形成了一套有效的把观众组织在电影叙事、电影镜头、电影剪辑之中的方式，它使每一个坐在影院中的观众，同时被镜头所召唤，甚至在某种程度上被镜头所锁定。

我们没有时间，也没有必要跟大家真的分享电影理论，提一句在电影理论当中的两个关键词，一个叫凝视，一个叫缝合。当我们讲凝视的时候，同样涉及到女性主义电影理论，因为女性主义的电影理论家发现黄金时代的好莱坞电影，非常成功地把观众缝合在叙事体当中，通过什么方式缝合？通过我们认同于男主人公的行动，同时认同于男主人公朝向女主人公的欲望凝视、欲望观看。于是我们在双重认同当中被代入，被带入电影。

当然总是有人会质疑说，女性始终是电影观众的主体，在这个故事当中女性观众在哪里？女性观众的性别的、身体的、生命的、欲望的观影体验究竟是怎样的？这是一个好问题，是一个真问题。其实并没有很好的解答，但是它以一种方式阐释了好莱坞电影的魅力，阐释了好莱坞电影如何召唤了这样的一个“着迷的凝视”。

▲电影《好莱坞往事》中的电影院

那么同样也是黄金时代的好莱坞，极大程度地展现了电影艺术的另外一重秘密，那就是影院的秘密：我们坐在影院当中，背对光源，面朝银幕。事实上，故事是从背后投射到我们面前的银幕之上的。而我们坐在影院当中，是已经约定了，我们应该不能随便走动，我们应该放弃了我们事实上具有行动能力的身体，我们假定我们只剩下了一双眼睛。而我们进入影院是和陌生人比肩而坐，于是影院几乎像一个现代文明的寓言空间，孤独的人群聚集在一起，但是影院又是这样一个特殊的公共空间，我们进入影院的时候我们并未预期，但是我们注定会遭遇抑制性的身体，异质性的人群。

然后我们在沉默之中，在停滞之中观影。然后我们接受了这样的一个由面前的正方形的，长方形的发光的窗口，向我们展现的奇幻世界。然后我们在这个时刻，似乎就像是我们的婴儿时代——我们只用眼睛连接着世界，而且好像在这个时刻我们渴望混淆了虚构与真实，混淆了自我与他者，混淆了银幕上的奇观的、梦幻的、虚假的世界，与我们真身所置身的这种现实空间。

▲《漂亮女人》

大概黄金时代好莱坞的最大成就是它制造了这种迷幻时刻，它制造了这样的一个梦工厂的特质。那么以致到了20世纪末端的时候，同样是好莱坞制作的著名影片《漂亮女人》当中，故意设置了一个片头片尾的画外音，其实是一个好莱坞大街上的皮条客在拉人，那么他就喊着：进来做个美梦，花不了多少钱，然后他又喊：梦破了又怎么样呢？还是做个梦吧！

事实上，它表明了到了整个90年代和在一个世纪之交的时候，好莱坞电影工业在一个自我书写，自我反省和自我祭奠当中，追逐着新生。

关于黄金时代好莱坞，关于类型和明星，我们就先讲到这里，接下来我们会换一个大洲，去讨论艺术电影的发生。

谢谢大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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