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中国传媒大学的范小青，这一讲将由我来接棒为大家继续讲述《电影正传》，本期课程主题会围绕“新世纪韩国电影的崛起”展开。今天第一讲的主要内容是“韩国电影品牌的横空出世”。

1999年前，世界电影观众几乎没有关注过“韩国电影”，即便是对近邻中国而言，我和我父母那一代也只听说过出品《卖花姑娘》的朝鲜电影，而对位居朝鲜半岛南端的韩国，无论地理、还是心理上都给人一种缺席的概念。也确实，在21世纪进入之前，韩国电影几乎是悄无声息的，直到忽然一日猛然击沉了称霸世界银幕、一时风头无两的《泰坦尼克号》，才令世界电影人哗然。原来，韩国电影一直在秘密修炼，等待着厚积薄发的那一天。

▲《生死谍变》

1999年2月13日情人节的前一天，名不见经传的35岁导演姜帝圭执导的一部酷似好莱坞大片风格的“谍战动作戏”《生死谍变》（1999）在韩国公映，首映当天就出现了一票难求的局面，4个小时后更是直接宣告票房售罄！而且每一场结束，观众都会自发起立鼓掌超过十分钟，场面之宏大堪比欧洲三大电影节的世界首映。是何等鼓舞人心的大作让观众为之集体亢奋？甚至一举打败了当年的世界银幕霸主《泰坦尼克号》在韩国创下的417万人次的票房纪录。并前所未有地赢得了660万观众，超过了韩国总人口的八分之一。俗话说不比不知道一比吓一跳，消息一出，世人侧目。什么情况？这个制作费仅有400万美元的韩国电影何以制胜2.5亿美刀的好莱坞大制作？ 姜帝圭何许人也，竟能令完全没有存在感的韩国电影一时间气势冲天？是昙花一现？还是某个新纪元的象征性开端？带着这个的问题，让我们以此为节点，乘着“薄荷糖”号时光列车，一起慢慢回到世界电影市场逐渐一体化的90年代，来一探韩国电影得以逆流而上的究竟。

其实韩国电影的品牌创建之路走得异常艰艰辛，甚至步步惊心。

1988年随着 hand in hand（《手拉手》）一曲的大红，汉城奥运会成功开催（日语かいさい，意为举办），标志着韩国在经济和文化方面达到了某种可以被世界认可的水平。但非常不幸的是，就在同一年韩国迫于美国的通商压力，同意开放电影市场，也就是说好莱坞的大型发行公司具备了直接在韩国发行美国电影的市场许可。第一部此类电影便是UIP（派拉蒙、环球、MGM）发行的《致命的诱惑》（1987）。好莱坞电影确实给了渐渐富裕起来的韩国观众以“致命的诱惑”， 1987年在韩公映的好莱坞电影只有84部，而第二年便猛增到了175部，足有一倍多。完全没有抵抗能力的韩国电影，在劲敌面前自然有些溃不成军，本土片市场份额仅占到20%。开放五年后的1993年更是跌至历史最低，只有15.9%。而当年公映的好莱坞电影几乎是本土片的6倍（63:347部）。眼看韩国也将和世界的其他民族国家一样，成为被好莱坞市场统治的一员。但是，化危机为机会，一直是善于奋力抗争的韩国人的slogan口号，何况韩国电影从诞生的那一刻起，就是在日本殖民地的高压之下。所以，抗压、善学、心齐（扛得住压力，善于学习，齐心对外）是韩国电影人多年的斗争经验和制胜法宝。

▲《致命的诱惑》

在最初抵制好莱坞直接发行的头两年，甚至有韩国电影人在放映美国电影的剧场里纵火和放蛇。当然这些都是螳臂当车，历史的破局和突围总是来自于积极的备战和迎战。就在本土片占有率一落千丈之时，韩国电影人一面齐心协力斗志高昂地反抗着好莱坞帝国主义，一面暗自操练、积极应对，师夷之长技以制夷。

90年代初，韩国军事独裁统治宣告终结，金泳三政府和金大中政府都在国家层面上积极倡导文化产业，大众文化运动随之蓬勃发展，专业电影杂志如雨后春笋般出现，社会上影迷文化氛围浓厚。而大资本如三星、大宇、LG等，此时也因销售“家庭录像机”的需要，以“录像带版权”为契机开始投资本土片，这与大批踌躇满志但苦于资本筹措的年轻电影策划人一拍即合。而与这些头脑灵活善于创造时机的80年代大学毕业生制片人合作的创作集团小伙伴们，更是藏龙卧虎，他们或在驻韩的法德文化院中自学成才或是留学归来，都是抱负与智商齐高的艺术青年（看过《请回答1988》的朋友们一定对80年代激奋的大学生不陌生）。很快韩国电影开始触底反弹，摸索自己的“生存之道”。 97年前后大批新人、后来的电影中坚力量出道。包括李沧东、洪常秀、金基德、朴赞郁、金知云、林常树、许秦豪、奉俊昊等。此外，96年韩国电影最重要的海外窗口釜山国际电影节亮相，为本土片的扬帆远航准备了平台。1997年电影分级制代替了电检制； 1998年4月，韩国首个综合多厅影院江边CGV开业，传统的电影发行方式随之改观。这一年年底，为保护文化主权坚守全年146天放映国产电影的“银幕配额制”，韩国电影人无论男女老少都走上街头展开轰轰烈烈的“光头运动”，震惊世界影坛，他们向死而生的勇气最终换来了电影人全面胜利，韩国政府宣布放弃拿电影做韩美WTO贸易谈判的砝码。这也是法国首倡的贸易谈判中“文化除外”的第二回胜利。1999年，半官半民性质的韩国电影振兴委员会设立，文化部不再是主管电影的机构，政府只支援不干预的角色转换迎来世界喝彩。

这一系列的动作，令韩国电影无论从政府政策、资金来源、人才换代还是发行结构，节展平台抑或影迷文化、观众消费心理等各方各面，都有着巨大的变化，亦因此，整个90年代韩国电影在好莱坞的猛烈进攻下，不仅没有如意料般的消失，反而化悲情为力量，转危机为机会，电影人们手拉手的在与好莱坞死磕的同时，也在摸索着最适合自己和激发观众情感的叙事之道。而这一探索的爆发点正是引发票房轰动的、姜帝圭导演的民族商业大片《生死谍变》，它用华丽丽的好莱坞章法，演绎出了让本土观众捶胸顿足、酣畅淋漓的故事与情感。借此韩国成为全球唯一一个以本土片击沉《泰坦尼克号》的自由电影市场。1999年韩国本土片市场占有率因此飙升至39.7%（当年法国电影也只有30%）。它不仅预示了21世纪韩国本土电影谱写奇迹的开始，还给深陷好莱坞风暴中无力自救的他国民族电影市场带来振奋与鼓舞，从此韩国电影的品牌价值初现，直到90年代初还认为看“本土电影很low”的韩国观众们也开始认可电影市场上的身土不二精神了。

《生死谍变》的观影体验与当时好莱坞大片的情趣是有明显差异的，因此它不可被替代。好莱坞能够带来爽与痛快，却没有韩国传统的民族情绪中最典型的“恨”，不是仇恨的恨，而是对无法实现的梦想的一种憧憬与惆怅，悲情与伤感。听过韩国民歌“阿里郎”或者韩国戏曲“盘索里”的朋友多少能够了解一二，就是那种哼哼唧唧难以言喻的无法割舍的痛楚，说白了就是一咏三叹，得有“由酸到爽”的延宕淋漓劲儿。所以，借南北韩间谍战、上演特种部队相爱相杀的故事，叹民族分裂之苦，咏相煎何急之情的《生死谍变》，大家既看到了喜闻乐见的外国电影情趣，同时又让观众品到了自己文化的味道。严肃电影期刊《cine21》评价说这是“类好莱坞”手法的胜利，即以一种类似好莱坞的电影战胜原汁原味好莱坞的实用主义战略。”姜帝圭导演对此没有丝毫不快，反而说这是朝着世界一等一品质进发的节奏。他在访谈中还多次提到，在韩国战胜好莱坞的方法就是“运用好莱坞经验，创造一种新的具有韩国特色的方法”……这其实是以姜帝圭为代表的韩国商业电影群落创作者们的共同策略，就是热衷研究好莱坞的方法论并将之上升至产业战略，注重有高度的大众娱乐，注重前期筹备和专业团队的协同作战，而且深深了解到只有培育市场、做大市场后才有可能出现的多样化电影表达的持续与繁荣。当然这是后话。

▲李沧东

新世纪的第一天，李沧东导演的《薄荷糖》（1999）上映，这部内核悲怆的作品书写了韩国电影的另一种繁荣。同一年9月，朴赞郁导演的聚焦韩朝关系的《共同警备区JSA》（2000）再次成为爆款，口碑与票房双成功。在这里我们可以看到，悲情似乎备受韩国创作者与观众的共同青睐，他们敢于撕开时代与民族的创伤，在历史的阴影下不断找寻、探索与确认自我身份。这份坦诚与勇气，令人叹服，而他们对伤痕叙事的偏爱、对民族特有的精神气质挖掘和表达的追索，随着时间的流逝有增无减，也令韩国特有的电影类型——敏感悲情的“南北题材”愈加成熟。这种基于南北朝鲜分断事实的悲情大片成为向后若干年韩国大制作电影屡试不爽的票房法宝，其外形具备好莱坞成色，但内里气质却与韩民族传统的“恨与憾”情绪相吻合。关于“恨”，韩国学者金烈圭指出，“不是个别人的情感体验，而是整个韩民族的‘集体无意识’，是在长期的历史过程中，蓄积已久的一种大众化的社会风尚和伦理观念，它在这一集体中的每个成员身上留下了深刻的烙印，具有所有个体都有的、大体相似的内容和行为方式，它超越了个性的心理基础，普遍地存在于每一个韩国人身上，属于一种群体心理”。可能是亡国之恨，可能是民族分裂之恨，也可能是独裁之恨。而将这种酸爽的、悲情的共通情绪猛烈的华丽的表达出来的影像方法，正是四年后韩式大片华丽登场的基础与保障。

▲《共同警备区JSA》

《生死谍变》掀开了韩国电影的黄金时代。这四个也字无巧不成书地象征着、印证了韩国电影艰难曲折的历史——生死常在一瞬的变化之间。它诞生于日本殖民地时期，经过战争与军事独裁几经灭顶之灾，就在经济和文化稍有好转之时，又差点被好莱坞帝国纳入一体化市场消费的版图。但好在新世代民族电影人齐心协力，凭借大智慧、利用大环境，找到了峰回路转的机会，将劣势转为机遇和优势，成就了今天韩国电影的百年辉煌。

今天第一讲“韩国电影的品牌创立”就到此为止，接下来将与大家分享韩国电影的品牌升级。

感谢您收听这期的《电影正传》，我是范小青，咱们下期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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