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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普希金 | 《别尔金小说集》(一):俄罗斯深处的社会秩序与生命形态

作者:张建华

2020-05-07·阅读时长8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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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华,北京外国语大学俄语学院教授,博士生导师,“长青学者”;中国作协会员,获中国译协“资深翻译家”称号,长期从事俄罗斯文学、文化、语言的教学、研究和翻译,曾出版多本专著与译介。这次将带领我们领略俄罗斯文学的黄金世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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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张建华。上一节我们讲了《叶甫根尼·奥涅金》,这一节我讲他的另一部作品《别尔金小说集》。

1830年9月初,普希金来到了下哥罗德省(今大下哥罗德州)的波尔金诺村,办理继承父亲的田产事宜,筹备婚事。原来打算小住一周的计划,因为霍乱流行而被打破,一直到11月份才离开。这短短的两个多月的时间,成为普希金一生中创作成果最丰硕的时期,成就了俄罗斯文学史上“波尔金诺之秋”的一段佳话,没想到遭遇瘟疫封村回城受阻的一个偶然事件,竟然让普希金的又一批经典蓬勃而出,呈现出了他创作的一个全新的样貌。

此间他完成了诗体长篇小说《叶甫根尼·奥涅金》的最后两章,写了近30首抒情诗、一部叙事长诗,创造了四部小悲剧、一部历史题材的作品、一则童话,还有《别尔金小说集》。这些作品题材不一、体裁多样、风格迥异,让我们充分领略了普希金艺术殿堂的丰富与美妙。

《别尔金小说集》是普希金非诗体的叙事文学的第一个完美的范例,是黄金世纪现实主义小说史上的奠基之作,它独特的题材资源和精神特质,对日后的现实主义文学也产生了深远的影响。这些通俗易懂、充满生活情趣的作品,在当时赢得了普通读者的喜爱,为使文学走出古典主义、浪漫主义的象牙之塔,走进普通读者的生活当中,发挥了不可低估的作用。

小说集共包括5个中篇:《棺材匠》《驿站长》《村姑小姐》《枪声》《暴风雪》。它们大多是作者在两三天内完成的,作品都有创作立意、人物体系、艺术意境的一致性,说明它们绝非普希金的一时之兴,一蹴而就的。因而在普希金脑海中的小说命题已经有了一段时间了,这个命题就是边缘社会当中边缘人的生命形态和生存状态。

俄罗斯的一位史学家克柳切夫斯基说过,在俄罗斯中心恰恰是在它的边缘。描写波澜不惊的俄罗斯人普通的生活、情感和命运,正是这个命题点燃了普希金书写小人物的创作灵感,也使小说具有了现代性的特征。

在《别尔金小说集》中,普希金把小说的叙事空间完全挪移到了俄罗斯外省的古老的宗法乡村,把叙事拉回到了俄罗斯民族生存的精神原乡。小说集里除了《驿站长》中有一个主人公和贵族军官在彼得堡相遇的情节之外,没有任何与城市生活相关的描写。即使是生活在城镇里的小手艺人,也都是城镇里的外乡人。小说的艺术感染力首先在于他们与现实生活的贴近,字里行间的一种浓厚的日常生活的气息。

以叙事人别尔金札记形式呈现的小说故事,包含着普希金个人的世情经验、生命思考和人性探究。经过考证,《棺材匠》故事中的棺材铺子,就位于作者经常出入的、他的妻子冈查洛娃娘家的对面;《驿站长》当中维林在彼得堡下榻的旅馆,就是普希金不止一次住过的地方。在(19世纪)20-30年代之交,普希金正处在告别青春、告别孤独无依的流荡生活,远离喧嚣的外省生活的简单、宁静,是他所钟爱的生活氛围。对青年时代人生的思考和总结,体现在了他这段时间的众多创作之中。

普希金(图片来自网络)

《枪声》中主人公争强好胜、渴望出人头地的行为,正是诗人对他的青春时期生活的自我反思,也是他在南方流放时期心灵过于敏感,总怀疑有人捉弄他的一种心境的写照。《驿站长》里浪子回头的思想,回归家园的话题,都迎合了他当时的思想情绪。在波尔金诺,他曾看见一个无家可归、酗酒沉沦的老者,使他想起了曾经被他诱惑并怀有他身孕的女奴卡拉什尼科娃的父亲。普希金深感不安,不仅委托好友将他安置,后来还让他当了波尔金诺庄园的管家。对爱情婚姻家庭的渴想和思考也体现在了他的《村姑小姐》和《暴风雪》中。 

在小说集里,普希金跳出了社会生活的漩涡,用一种超然于外的眼光,客观、真实地呈现了与京都生活方式截然不同的俄罗斯的乡村风气,多个世纪以来处于凝固静谧状态,隐藏在俄罗斯社会深处的一种社会秩序和生命形态。车尔尼雪夫斯基说,普希金是第一个以令人称奇的客观性和深入性,开始描写俄罗斯不同阶层人民风气和生活的作家。中篇小说展现了诗人创作中另一道精彩纷呈的风景线,让读者看到了另一个普希金。

普希金的现代性眼光还体现在小说描写的人物上,他们中间有棺材匠、鞋匠、面包师这样的手艺人,居住在乡间的军人、专事迎送各类公务员的驿站长,还有乡绅、村姑、小姐、女仆等等,他们既非上流社会的贵族,也不是贫穷落后因循守旧的农民,更不是西欧化了的俄罗斯乡间知识分子,他们是普希金独有的别尔金世界里的中间人物,是作家以现代的阐释方式,让他们直接地或间接地与读者交流的对话者。他们年龄身份不一,性格、性情迥异,人生命运不同。

作者通过对一个个人物的感性化生存的描写,通过生活所呈现出来的种种奇诡情境的叙述,来彰显人物和生活的丰富性、生动性,这也使得中篇小说有着非常丰富的情感取向。《棺材匠》有些沉闷,但不乏趣味,《驿站长》充满了伤感,《村姑小姐》洋溢着田园诗意,《枪声》颇具神秘色彩又不无喜剧风格,《暴风雪》洋溢着浪漫的情调。 有批评家说,中篇小说集是类似于巴尔扎克人间喜剧的一种缩微本。

《村姑小姐》插图

人性是我们解读《别尔金小说集》最行之有效的密码。作家讲述的外省生活风习的故事,其实都是一个个精彩纷呈而又复杂多样的人性故事。《枪声》写出了人性的复杂性,曾在骠骑兵团服役的西利维奥是个怪人,是个充满神秘气质而又让人心生敬畏的硬汉型人物。他热情慷慨、深沉干练,有一手百步穿杨的好枪法,但争强好胜、固执凶悍,强烈的自尊心和荣誉感,还不时地会生出嫉妒、报复的负面心理。与年轻军官交往中的一次受辱,源于他事事想占上风的心理。这一心理最终在结怨者的宽宏大度中得到了消解。偶然的一次生活事件教育了他,似乎也改变了他。

《棺材匠》普罗霍洛夫的身上既闪耀着人性的善良之光,同时又不乏小手工艺人那种人性的黑暗,他与邻为善,爱家、爱生活,为人谨慎,沉郁寡言,但是心胸狭窄,曾经以松木棺材冒充橡木棺材售人,把生命的激情融汇在与商业对手的竞争之中,甚至连做梦都梦见就有人死去。受邀与同样做小生意的邻居们相聚时,以及为各自顾客健康干杯的祝福,让他备感羞辱,耿耿于怀。酒后的噩梦中,被曾经购买他棺材的亡人吓醒,醒来以后充满了自责,在与两个宝贝女儿的家庭欢聚中似乎有了新的生命感悟。

《村姑小姐》和《暴风雪》强调人心中爱的巨大力量,赞美一种自由自在、不受束缚的内在精神和强烈的生命意识。在前一部作品中,毫无缘由却又旷日持久的两家相持的争执,威胁着两个相爱的年轻人的幸福。机智的小姐里莎打扮成村里铁匠的女儿,以村姑的形式面对她喜欢的青年阿列克谢,在闺蜜女仆纳斯特的帮助下,终于赢得了爱情。阿列克谢也发出非村姑不娶的誓言。两位乡绅父亲在一次偶然的相遇中也尽释前嫌,相知相交,为儿女的幸福添上了必不可少的一笔。

在后一部作品中,乡绅漂亮的女儿玛丽亚爱上了一个来乡间度假的穷准尉,怕父母作梗,两人私下相约赴教堂举办婚礼,却被暴风雪所阻。在教堂的黑暗中,玛丽亚阴差阳错地与一个陌生男子举办了婚姻仪式。准尉在战争中阵亡,骠骑兵团长布洛夫胜利归来,回到家乡以后爱上了玛丽亚。但是他心中不忘曾与他在教堂举办过结婚仪式的无名女子,陷入左右为难的境地。未料,玛丽亚就是那个在教堂里与他成亲的新娘。这两桩情事尽管曲折连连,但靠了爱的信念和力量,靠了对生活的热爱,有情人终成眷属。环境习俗的规约,来自家庭的压力、人生的捉弄,都敌不过人对爱情信念的坚守、主宰自己命运的理念、对生活和生命的希冀。

有趣的是,小说中的年轻女性似乎站在比男性更高的一个维度,有了更清醒的理智,能为男性化解困惑,指点迷津。作品既是在求证人生中美好生活的可能性,也在重温一种人性中的内在精神。在人性的表达上,普希金摈弃了那种真伪、善恶、美丑、对立分明的叙事模式,他笔下的男女主人公都没有明显的精神缺陷,更不是恶的载体,他们会有人性和人格中的不足,或遭受过人生的挫折,与人相处也会发生误解、争执、甚至怨愤。

但是他们都热爱生活,相信美好、自在自为。他们是灵肉相统一的人性个体,生命中流淌着高尚与卑微、关爱与冷漠、贫瘠与丰富的血液,一个个都在编织各自不同的人生之梦。普希金对乡土田园及乡村人真挚淳朴的性格,充满了浓浓的爱意,对个性自我意识的觉醒表露出无比的欣喜。与此同时,他也对违逆人性的自私、狭隘、功利做了微温的揶揄和批评。 

电影《村姑小姐》(1995年)剧照

小说情节结构的现代性体现在,作者是从人生命运的转折、在稳定的生活轨迹中出现的意志因素,来审视人的生命存在和人性样态的。小说当中矛盾冲突的缓释或者解决都是人性的胜利,真、善、美、爱的胜利。与此同时,在笃信命运的普希金看来,命运似乎比个人意志、思绪意念强大得多。一个偶然发生的事件,可能成为人生命运未来期许变化的重大机缘,接受命运的安排,将人生交给天意,出乎意料地能为当事人带来欢乐和幸福。相反,违逆命运、听凭主体意志的驱使,斩断与鲜活而又真实生活的联系,却很难获得人生的幸福和灵魂的安妥。普希金似乎比同时代的大多数作家更早地意识到了这个世界中的非理性,生命存在的蹊跷与诡秘。

普希金还在《别尔金小说集》里采用了一种更为复杂的叙事手段,是他对叙事文学的一个重要贡献。他虚构了一个假冒的札记作者,伊万·彼得罗维奇·别尔金,与书中的人物一样,此人善良、质朴、富有同情心,受新的风尚影响,但眼界狭窄、智慧有限。在他记录下的故事中,还夹杂着故事讲述人、事件亲历者的声音,这两种声音交叉重叠,完成了别尔金对真实、朴实、简明的生活事实的讲述和认知。

此外还有第三个,被别尔金称为艺术想象之花的声音加入。这是在前两种话语之间的插叙、评价,带有夸张、调侃、戏谑、讽刺的成分,这是隐匿的真正作者的声音。不同层次声音的组合,使得小说叙事语言的审美取向有了多重性。立足于回忆再现的现实书写,与民间化、伦理化的价值判断,表现作者价值观的戏谑与欢快的喜剧因素,与抑郁讽刺的悲剧元素。

综上所述,中篇小说与故事的有趣、意义的朦胧、叙事方式的别致,为文学史家所称道,它们犹如一朵朵清新鲜艳的小说之花,成为黄金世纪现实主义文学又一个别致的审美标杆。托尔斯泰认为,小说是普希金创作中最好的东西,所以他建议每个作家都应该把所有的别尔金小说都拿来读读,我今日里就读了。我无法表达阅读给我留下的美妙的印象,作家应该不停地去研究这个瑰宝。

好了,《别尔金小说集》今天就讲到这里。下一节我们将分析其中的一个名篇《驿站长》。

文章作者

张建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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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京外国语大学教授,博士生导师,中国翻译协会“资深翻译家”,北外欧洲非通用语文学翻译与研究中心主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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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建华·俄罗斯文学的黄金世纪

从普希金到契诃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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