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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中年子女背井离乡:带娃的“老漂族”,成为“免费保姆”?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11-02·阅读时长23分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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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漂族”这代人,恰恰亲身经历了从一种家庭形态向另一种的过渡。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在城市里,越来越多老人为照料孙辈而从老家赶来,成为“老漂族”。他们是当代中国家庭运转中不可或缺的力量。西北农林科技大学教授陈辉在调研并访谈了上百位“老漂族”后写作《银发摆渡人》,他认为,老人们面临的最大困境并非适应外部城市环境,而是在家庭内部如何自处:许多人长期陷入“是保姆还是父母”的身份迷茫,还有人因为子女不够尊重而陷入“这一切值不值得”的自我怀疑。

陈辉认为,家庭本质上是一个由伦理、权力结构与资源整合共同构成的复杂系统,在三代同堂的家庭中,不能只靠情感来维系关系,更需要建立清晰的规则与责任边界,才能保障家庭顺畅运转,也让“老漂族”在其中感受到应有的关怀与尊严。



记者|吴淑斌

口述 | 陈辉

“老漂”是资源

我开始关注“老漂”群体是在2017年,契机来自我的个人生活:我的母亲就是一位典型的“老漂”。自从我女儿出生后,她就开始不定期、长时段地到陕西来,帮我照料家庭。坦白说,如果没有她的帮助,我们小家庭几乎难以运转。正是这种切身体验,让我感受到母亲以及她所代表的群体无可替代的价值。

当时,我写下了一篇题为《我的妈妈是老漂》的随笔发表在网络上,获得了超过900万的阅读量。这让我意识到,看似寻常的个人经历,其实是无数中国家庭的真实写照。

“老漂族”广泛存在于城市里,但我们常常对身边最普遍的现象视而不见——我妈妈并不是2017年才来的,但之前几年我都理所当然地享受她的助力。生活里的日常现象有很多,什么样的日常才值得做学术研究?我认为,当它的社会“密度”足够大,成为一代人的共同经历;当它的发生“频率”足够高,日复一日地塑造着家庭生活;并且,当研究者能具备足够的敏锐,能够跳出日常看日常,将其“对象化”进行审视时,它就从一个生活片段,升格为一个具有强烈时代性的研究命题。

《180天重启计划》剧照

我的研究方向是家庭社会学,“老漂族”是我们观察当代中国家庭转型的窗口。过去的农村社会,家庭生活相对稳定,生计和温饱是整个家庭的中心;现在,城市家庭的核心任务变成了孩子的养育教育和发展。“老漂族”这代人,恰恰亲身经历了从一种家庭形态向另一种的过渡。同时,对“老漂”的关注也反映出学界对人口流动问题的研究在不断深入。2000年左右,大量研究聚焦在进城打工的青壮年农民工身上,关注他们在城市的生存权益;当这批农民工决定在城市定居,以及一批大学生毕业后异地就业“谁来带孩子”的问题就出现了,他们的父母——“老漂族”随之登场。

近年来我和团队成员开展老漂族专题调研,在北京、成都、西安、广州等城市访谈了上百名“老漂族”,最终形成了《银发摆渡人》这本书。

调研时,我发现老人成了一种资源。以前我们谈起老年人话题时,都是讨论如何保障他们的老年生活、如何给他们养老,本质上还是将老人视为负担。但现在,当我们谈论“老漂族”时,看到的是他们身上的价值:他们虽然已经六七十岁,却是城市家庭里不可缺少的劳动力。

根据现在的产假政策,女性可以有3到6个月的时间照顾新生儿。但产假结束后到孩子上幼儿园之前,还有长达两三年的日常照料需要解决。等孩子进了幼儿园和小学,每天的接送和功课辅导又成了新难题。同时,年轻夫妻承受着不小的经济压力:为了支付每月固定的房贷、车贷,以及孩子的教育和养育开销,大多数家庭都需要夫妻两人都工作,依靠两份收入才能维持运转。

《加油!妈妈》剧照

我把这种现象称为“核心家庭功能超载”。这是多重社会因素共同作用的结果。育儿观念变化不容忽视。以前是“带孩子”,现在是“育儿”,这是一套包含了心理学、教育学、营养学、卫生学的理念。这种高情感投入、高注意力投入、高时间金钱投入的密集育儿方式非常费人,特别是到了上学阶段,可能一个人还不够,需要一个优秀的后勤团队来接送、陪伴、辅导。教育系统也在给家长压力,很多教育事务需要家长介入。所以有老人说,“以前散养三个孩子,还不如现在细养一个孩子的付出多。”

与此同时,无论体制内外,社会工作节奏都变得很快,这种高压、快节奏的工作状态,让很多年轻人在繁重工作后没有精力和心力经营家庭生活,急需老人的助力。调研中有的老人就告诉我,自己成了“香饽饽”,子女们都抢着要他们过去。多子女家庭在商量父母给谁带孩子时甚至还会产生矛盾。

 老人过得快乐吗?

“老漂族”在子女家的生活快乐吗?这受到很多方面的影响。

一个关键因素是父代责任”的厚重程度。中国父母养育孩子,就是要为子女负责——不仅要负责抚育他长大,还要提供婚姻支持:彩礼、房子、带孩子。父代责任越厚重的地区,老漂对于委屈、辛苦的耐受力就越高,“我要为子女负无限的责任,即便苦一点、累一点,那我也得忍着,谁让我是父母?”父代责任相对较轻的地方,父母会认为结婚主要是子女的事情,子女应该承担更多,“我待在子女家不舒服,受了委屈了,我就不干了。”

《凡人歌》剧照

当老人有可能选择离开时,子女就更会关注老人的感受,老人在家庭里的“谈判能力”就更强。

“谈判能力”,好像让家庭变得不那么温情了。家是一个情感浓度很大的地方,但真实的家庭运作光靠情感还不行,而是要靠伦理、权力与资源整合,形成规则和边界,才能维持生活秩序,保证家庭的正常运转。

许多老漂产生过一个疑问:“我到底是父母,还是保姆?” 这个问题的背后就是家庭规则缺失与伦理身份的错位。我调研中有一位老人说,他摸索出的做饭规律是,周末孩子们要睡懒觉,十点才吃早餐。但有一次子女因为有事早起,发现没有现成的早餐,就抱怨了几句。老人也很委屈:一直按照你们的作息配合,怎么因为一次特殊情况,我就被责怪?他每天很辛苦为子女付出,期待来自儿女的关心和尊重——不仅是情感需求,还有基于伦理辈分的尊重需要。当老漂不能感觉到自己作为长辈被对待的时候,心里就产生了一种“伦理痛苦”:他和保姆的区别在哪里?

《出走的决心》剧照

要改变这种困境,家庭内部需要围绕“育儿”建立起清晰的规则,比如老人在家里负责哪些事情,儿女下班后是否能让老人休息时间。

规则是互动出来的,开家庭会议也好,争执也好,都要靠每个家庭自己摸索。我见过一个老漂,给全家做好了饭菜,吃饭时儿子对一道菜有些挑剔,提了不少意见,这位老人说,“下次你自己做,你想怎么吃就怎么做。”敢于这样说以后儿子或儿媳妇说类似的,就会有所顾忌。现在有许多家庭里的老人谨小慎微,生怕子女不高兴,不敢提出自己的不满与期待。其实老人直接说出来,可能更有利于家庭规则和边界的建立。

作为子女也要多觉察老人的需求,因为这也是影响老漂生活满意度的另一个因素:价值感。

实际上,很多老人不是用“开不开心”来衡量自己的老漂生活,而是“值不值得”。客观上我们都知道,老人对城市家庭的价值巨大,但重要的是老人的内在体验,他们心理是否觉得自己有用?自己的作用被看见了?如果老人能在家庭里感受到子女的正反馈,给他一些关心、理解,累也是开心的。有一位女士讲了她给婆婆买衣服的经历:她不是在网上买好了,直接把快递给老人,而是拿着手机跟老人坐在一起,让她挑选喜欢的款式和颜色。老人并不缺一件新衣服,一起选购的参与感让老人感觉到被重视和尊重。

《六姐妹》剧照

老漂在子女家庭里生活的状态,有时也受家庭权力关系的影响。婆媳关系是人们讨论了很多的话题,但不仅是婆媳之间,老人还面临与自己孩子的关系调试。

“中年叛逆期”是我在广东佛山调研时听到的一个词。在我看来,“中年”不仅是个年龄概念,更是一种生命状态——只要处于上有老、下有小的位置,承担着家庭中坚力量的责任,哪怕一个人只有二十多岁,他也是进入了中年期。此时,老漂父母从老家过来帮忙带孩子的时候,就会产生角色上的冲突:儿子已经成家了,他既是妻子的丈夫,又是孩子的父亲,他已经处于成人状态了。但他妈妈可能还把他当成孩子,还是按照小时候没有长大的那种状态去跟他说话,去管他。这就让这个男的很不舒服,因为他还没有获得自主性。女性也一样,现在很多家庭喜欢让女方的父母来带孩子,他们可能和女儿产生类似矛盾。

《熟年》剧照

传统意义上的“叛逆期”是青少年成长中的一种现象:孩子逐渐有了认知能力、判断力,想自己做主,但是父母害怕他不能做主叛逆本质上是青少年基于自主权展开的斗争过程。现在的问题是,许多青春期的亲子矛盾被学业问题遮盖了,父母为了让孩子好好学习,一味迁就、哄着孩子,孩子缺乏真正的锻炼,自主问题被延后到子女结婚之后。

当老漂来到子女家中一同生活,这个被推迟的成长问题就变得无法回避。儿子既要努力摆脱父母多年来的管教模式,又要经营好自己和妻子的关系。家庭中仿佛有两种力量在博弈:一边是夫妻关系,一边是亲子关系。妻子期待丈夫能与自己共同经营小家庭,而父母则希望儿子继续听从自己的意见。男性被夹在中间,怕被妻子说成“妈宝男”,又怕被父母说成妻管严”,处境相当为难。

从老漂的视角来看,这些隐性的、微妙的关系困境让他们在子女家庭中不好过,甚至有的备受煎熬。当老人发现儿子左右为难时,会心疼儿子的处境,也为自己的处境感到无奈:他们原本是来帮忙的,反而常常成为家庭矛盾的焦点。而且,他们的权威地位在下降,传统家庭模式中,父母的经验和意见往往受到尊重,但现在,关于育儿、消费、生活方式的决定权都掌握在年轻一代手中。老人不得不适应子女家的新规则,这种角色转换让他们有压力。

 “老漂”老了之后

我将这群老人称为“银发摆渡人”,因为他们帮助年轻家庭度过最艰难的时期,把孩子成功送上岸后,这些摆渡人面临着选择:是和孩子一起上岸,留下来开始新生活,还是转身回到起点,回归故土?

这取决于他们是否愿意扎根,也取决于他们是否具备扎根的能力。扎根意愿源于他们在子女家中的日常感受:看着子女事业向前、孙辈成长,多数老人从心底感到欣慰,愿意留下,但前提是与子女的相处基本融洽,而不是整日憋着委屈。

《平凡岁月》剧照

扎根能力则考验着现实的种种条件。我们在访谈中发现,老漂的扎根能力直接受到城市环境的深刻影响。

首先,房价与居住空间是基础。一个三代家庭挤在60-70平米的房子里,和住在老家宽敞的房子里,家庭关系状态是完全不同的:拥挤会放大生活摩擦,老人怕打扰子女,年轻人也更容易因习惯差异而产生不满。其次,通勤距离和通勤时间也影响家庭关系。当子女每天需要花费一两个小时在通勤上,他们到家时往往已疲惫不堪。这不仅意味着亲子时间的压缩,更直接导致孩子放学接送、家庭晚餐准备等一系列现实难题,都重重地压在了老人肩上。城市外来人口比例也影响着老漂的生活体验,珠三角这类外来人口聚集的地区,大家都是从各地来的“异乡人”,反而让老漂不容易产生自己是“外地人”的感觉。

相比之下,农村“老漂”更愿意选择回乡养老。和城市老人相比,他们直接从乡土社会跳进现代都市,必须重新学习整套生活技能:怎么坐公交、如何扫码支付、去哪家超市购物。这些对年轻人轻而易举的事,对他们而言都要花时间适应

而且城市“老漂”通常有退休金,老家的房子也可以置换,农村“老漂”往往没有这些保障,他们不愿意给子女添麻烦。他们还会有落叶归根的想法:留在子女身边看似养老更有保障,其实回到老家反而能获得更温暖的支持。50后、60后这代人,兄弟姐妹多,在老家构建起的一张密集的亲情网,我访谈过的一位老漂说:“生病的时候,在老家的兄弟姐妹肯定能把我照顾好,但在这里儿女工作忙,根本顾不上我。

《熟年》剧照

我判断,老漂现象在未来很长一段时间内仍将普遍存在于中国社会。这是责任情感逻辑与经济逻辑的双重作用。对于大多数年轻家庭而言,依靠父母的支持是应对高昂育儿成本最现实的选择。中国人的养育偏好决定了我们更信任亲人带娃:市场可以提供保姆,购买照看孩子的劳动,但无法购买责任心与爱。只要这种代际支持的“性价比”依然存在,只要家庭收入水平没有普遍达到能轻松购买市场育儿服务的地步,老漂就是无数中国家庭最给力的选择。

我们把“老漂族”作为学术研究对象,也是希望能推动改善他们未来的处境。从政策层面看,社会需要构建更友好的养老保障体系,比如“老漂”异地医疗保障医保报销问题,让老年群体“进可留在子女身边养老,退可返回家乡安居”。更深层的意义在于,《银发摆渡人》这部“老漂”研究作品,能否成为一面镜子:当千千万万的子女、年轻父母和老人在阅读这些真实的家庭故事时,能从中看到自己的影子,从而重新理解自己的家庭关系,让每个家庭成员都能在理解的基础上,尝试做出一些积极的改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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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小雅 / 审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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