确诊癌症之后，30岁的我变得一点儿都不时尚了
作者：三联生活周刊（微信公号）
12-15·阅读时长21分钟
*本文为「三联生活周刊」原创内容
文｜赵玫瑰
癌症病人想时尚的思想问题
2023年的某一天，我在家里收拾东西，发现好多已经过期和即将过期的面膜、隐形眼镜、粉底液，还有好多瓶瓶罐罐的化妆品，才惊觉自己好久没有打扮了。
2022年11月，27岁的我被确诊为肺腺癌晚期多处转移。紧接着又经历了胸腔感染，呼吸困难，病情危重，穿刺、化疗、各种各样的检查，体重在一个月里掉了20多斤，成天躺在病床上，分不清白天还是黑夜，这种情况一直持续到2023年2月，我开始靶向药治疗后才得以缓解。
生病前，我平时蛮喜欢研究穿搭和色彩，关注好多穿搭博主，虽然算不上时尚的“宠儿”，在时尚的“娃娃”里应该能排得上号。
可我生病后，尤其是在确诊的第一年，别说时尚了，连自理都做不到，再说我总不能要求医院把病号服设计成一字领和鱼尾裙吧。关键时刻还是保命要紧。时尚的话题，让我们先等可以独立上卫生间后再说吧。
等身体恢复稳定后，终于渡过一个难关，身边的人都在鼓励我，夸我坚强，眼神中却满是悲悯，那种眼神仿佛在说，“好可惜，虽然是活着的，可惜已经离死不远了。”
即使好不容易挺过一关，能有幸回到工作岗位，回到生活，所有的关系却都悄然发生变化。不管工作能力有多强，公司领导出于对不确定风险的考量，在布置工作的时候总会有所顾忌。因为免疫力下降，社交活动减少，周围的朋友也日渐疏远，不知道未来哪一天才是终点，可周围人怜悯的目光时时刻刻都在提醒着我快到终点了。说好的等度过这一关，要要好地热爱生活，可却忘记了应该如何去爱。
穿好看的衣服有什么用？给谁看？人们说的好吃的东西，吃起来也很一般！好玩的地方真的去了也就那样！你说，那是我没吃过真的好吃的，去过真的好玩的地方！是啊，我承认自己见识浅薄，而且钱包更薄。因为我这个没工作的人，真的要认真数数自己兜里有几两碎银子，估计明天还不会真的完蛋，大概率后天的太阳也能见到，不能真的把钱一股脑儿的花在“奢侈的体验”上。毕竟体验可有可无，但如果在关键时刻能换成特效药，减轻的痛苦不是一星半点。这样一想，其实街边的糖葫芦并不比豪华大餐差。
每当我治疗很难过的时候，就在心里反复默诵这句简单又朴素的话：“好死不如赖活着”。难过的时候是真的难过，但坚持一下又挺过来了，接下来就还是活着。活着又是为了什么？仅是为了“活着”而“活着”吗？不知道，反正没有死，就先活着，死了就什么也没有了，只有活着或许能知道为什么而活着，能活一天是一天。
所以，我每天除了照顾自己，出门就洗个脸，也可能脸都不洗，戴个口罩，随便穿件衣服，不介意任何人看到自己邋遢的样子。我变得好无趣，好无聊，更别提时尚了。
可“时尚”却跳出来挑衅我，刷一波存在感。
那天，看到快要过期的瓶瓶罐罐，本着不浪费的原则，我一个不上班，又不准备出门的人，在家里开始给自己化妆：化妆水来点，乳液来点。但这脸咋还是这么干呢？防晒霜要的，快过期了，多挤些。隔离来点，粉底液，啊呀，遮瑕忘了，没事再来点粉底液、散粉……眉毛，嗯嗯，眉毛这回画得可以啊，有点杂毛，要修么？修眉刀呢？不管了，眼影来一些，顺便当腮红了。还有睫毛膏，这睫毛膏就买的时候试过，干了没？还好，还好。眼线搞起来，我去，又歪了……
“当窗理云鬓，对镜贴花黄，定睛看自己，有点小慌张。”
妆都化了，不换身好看的衣服搭配搭配真是天理不容。打开“尘封许久”的衣柜，我把喜欢的衣服都拿出来，一件一件的搭配，有时候还会联想起某个角色，情不自禁地演一下，感叹自己就是天生的衣服架子啊，咋穿啥都那么好看呢。恍惚间，这画面好像生病之前，后来的一切好像从未发生，我也还是原来的那个喜欢打扮的我。
既然衣服都搭配好了，在家里做家务实在不太合适，不如出去丢个垃圾，取个快递，最后竟不知不觉地走过快递站，走过天桥，走过马路，走到好远好远的公园，又在公园里走了一圈……
说不上来这是种什么感觉，“女为悦己者容”说的是女子会为了欣赏自己或者在乎的人精心打扮。我想或者此刻也可以理解为，女子只是为了让自己喜悦而去打扮。
我自己一直玩到天黑才回家，好像很久没有这样的开心。
曾在病房见过一位年近八旬的阿姨，头发全部都白了，烫着很好看的卷儿，她的穿衣搭配也很讲究，即使才来住院一天，丝毫没有将就的意思，带了睡衣，枕套等生活用品，还准备了报纸铺在病床旁边的小柜子上，然后才放自己的物品。她在收拾的时候，觉察到了我的目光，不好意思地自嘲：“我家老头说了，你天天那么讲究，最后还不是得了这个病。人家天天什么也随便的人，也没见怎么着。可我不管，反正我这样做了，心里很舒服。”我说：“这就够了。管别人呢，咱们又不犯法。”我们四目相对，哈哈大笑……
癌症病人时尚不是时尚本身，而是活下去的心气儿。停止摆烂，支棱起来，过去的生活怎样过，未来的日子也怎样过，或者过出自己想要的样子来。不要辜负那些忍受过的苦难，来之不易的日子更要过得闪亮才是。
可对于一个癌症病人来说，想要变得时尚，仅仅完成思想上的转变还不够，外在的时尚会带来更大的挑战。
癌症病人想时尚的身体问题
命运推我至悬崖边，却没有立刻推我下去。害怕之余，我悄咪咪睁开眼睛，打量着命运的穿搭，终于忍不住对他说：“穿衣想时尚，上身基础下身就不基础，下身基础上身就不基础，上下都基础配饰就不基础，你学会了吗？”他仿佛受到了某种刺激，不语，默默走开。我怀疑他去下单了。
时尚的完成度涵盖一个人从上到下，从里到外，对于一个健康的普通人来说，或许只要改变观念，接下来就是大改造了，可对于一个癌症病人，要做到外表的时尚却没那么容易。癌症患者因为治疗普遍免疫力低，一个看起来强壮的成年人，战斗力却如同婴儿般脆弱。时尚脚步分分钟就会被绊住。
先从头说起吧！
从以往的电视作品中，经常可以看到癌症病人因为化疗掉光头发，面黄肌瘦，形容枯槁，所以大众认为所有的癌症病人都应该是这个样子的。其实，癌症也分很多种，有的癌治愈率高，发展缓慢，很多人之后还可以继续回到正常的生活，但有的癌就进展很快，让人痛不欲生。治疗癌症的手段也有靶向、化疗、放疗、免疫等，脱发比较明显的状况经常发生在化疗中，而化疗药物也有很多种，通常能直接导致脱发的是紫杉醇，铂类药物也有一定的概率。即使脱发了，等化疗周期结束后，新的头发也会长出来——但前提是人能扛到那个时候。在肿瘤医院住院的时候，如果没有化疗，很多病人会出来散步，有老光头、小光头、男光头、女光头，还有一眼看上去一时不知道性别的光头，他们穿着洗得发白的病号服，踱着小小的步子，身体因为虚弱摇摇晃晃。
我妈第一次送我来住院时，看到这类场景，由于冲击力太大，她直接大哭，后来每次送我住院，她也都要哭。她本来想着忍住不哭，可她一想到自己的女儿在未来某一天也会变成这样，她就实在忍不住。这个强悍到可以一人单挑几个壮汉的女人，如今变成了一个嘤嘤怪，她不敢大声地哭，只敢小声地哭，偷偷地哭，因为她知道，如果我看到她哭，我一定也会哭，而我应该尽量少哭。她总是谎称病房里憋着慌要出去走走，又担心我需要她时找不到她，又很快的回来，可那红红的核桃眼每次都会出卖她。所以等我能基本自理的时候，坚决不让她来了。
“头可断，血可流，发型不能乱”，可这下头发都没了，怎么办呢？假发！帽子！冬天还好，夏天就比较难受了，出门还要看看今日几级大风。
如果头发的问题暂时可以解决，接下来就是脸。
原来我戴一天隐形眼镜都没事，现在坚持不了半天。出门前臭美忍不住涂了睫毛膏、化了眼线，晚上回来就觉得眼睛不舒服，仔细一看，眼睑长了一个小疙瘩。原来用得好好的洗发露，正常洗个头，整个脸上开始起起伏伏，热辣辣的烫，长出大大小小的红色斑块，像森林里的红蘑菇。有时候就连画个眉毛，都能长个痘，各种莫名其妙的过敏，应接不暇。
然后，说说皮肤吧。
很多时尚单品为了造型都会选择化纤面料，随便走进一家快消时尚店，找一件纯天然面料的单品不是那么容易。
化疗副作用最大的时候，我全身皮疹，浑身痒，经常早上起来，发现身上出现好多血痂。回想下，原来都是晚上睡觉自己挠的。等那阵劲儿过去之后，皮肤变得就像婴儿般——倒不是说跟婴儿般细嫩，而是像婴儿般敏感。我打开衣柜，翻看贴身衣服的成分表，不管贵贱，都含有聚酯纤维或者其他化纤成分，无论多么好看，现在也穿不了了——贴着皮肤，那质地竟然就像钢丝球一样粗糙，编织袋那般坚硬，好似用浆糊把身上的毛孔都糊了起来，真的能感觉到每根汗毛都被人捂住口鼻，不得呼吸，拼命挣扎。即使走进含“棉”量很高的店铺，竟也找不到一身全棉的秋衣秋裤。
从去年冬天开始，我只要稍微一动弹，就汗如雨下（纯粹是因为身子虚，应该不是心虚）。夏天的时候，我身上的衣服经常是湿的。女性还需要穿内衣。内衣为了塑形，一般使用的也都是化纤混纺面料。我常常会穿深色的衣服或者宽松的两件套以摆脱“内衣刑罚”。
脸上的汗珠也大颗大颗地掉，再加上之前的粉底液不防水，脸上总是白一道黑一道，行走的马赛克。这个时候，我最怕进地铁，马上从炙手可热的当红炸子鸡变成“冷冰凝爱语梦翠霜”，赶紧拿出提前准备的帽子和外套。外面保护好了，里面却开始造反了！紧挨皮肤的衣服如果是天然面料，湿了还好；如果是化纤面料湿了，皮肤立马开始刺挠，我真的很想做一个安静的美女子，但却活成了个猴儿。等出了地铁，我立马跑到阳光下，像极了冬眠后苏醒的小动物，抖抖冰凉的手脚，晒晒服帖的毛发，和我那湿漉漉的衣服。
冬天的时候，很多外套都有防风防泼的功能，保暖是有了，但是不透气。我里面的衣服经常是湿哒哒的，室外不敢脱，怕进风感冒，室内也不敢脱，怕受冷感冒，直到用身体自己的温度捂干，或者挨到回家换干衣服。更加难过的是，因为里面的衣服已经湿了，外套也变得有点潮，会发出淡淡的鸭毛、鹅毛或者化纤的味道。
不仅不透气，还有静电。跟谁接触我都能擦出火花，噼里啪啦的，就跟放鞭炮一样。而静电，则会进一步使脆弱的皮肤变得瘙痒和敏感。
也不只静电，还有化纤面料摩擦的沙沙声，我那脆弱的耳朵也开始发起抗议。像是密集恐惧症看到斑点狗，神经脆弱地听到钢叉在盘子上反复切割，“沙沙，沙沙……”有点想毁灭世界了。
羽绒服、化纤面料的外套都被我束之高阁，阔别二十多年，我又重新穿回了棉衣，关于棉衣最后的回忆还是在小学二年级，是姥姥给我做的红棉袄，被我穿得黝黑黝黑面目全非。新买的这身棉衣软和得像是裹了一床棉被，尤其在冬日的太阳下晒会儿，衣服会发出淡淡的棉花的味道，暖融融的。那种美妙如何形容呢？像极了小猪仔在泥坑里打滚后，懒洋洋躺在稻草堆里眯着眼睛酣睡，阳光在它吹起的鼻涕泡泡里徜徉。这棉袄也是奇怪，在室外穿上不觉得多冷，在室内穿着也不觉得多热，总觉得温度都差不多，不过里面的衣服倒是很少会湿透了，最多在出汗多的时候有些潮，噼里啪啦的静电也隐身了，头发很自然的待在应该在的位置。
不过棉衣棉帽棉裤的组合却很难穿得时尚。
我妈说我像静白师太。原来马路上冷不丁拦截我的帅哥也不邀请我游泳健身练瑜伽了，而是让我那并不存在的孩子去上兴趣班，称呼也从原来的“美女”变成“大姐”。
我就这样看着“时尚”一骑绝尘，头也不回的，从我眼前呼啸而去。
排版：球球 / 审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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