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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柠从建筑学院毕业后即遇到了行业缩减的浪潮。她放弃了出国留学，做了两年设计之后，决心回到念念不忘的东北林场，开始从事林蛙养殖。

一个年轻人返乡做农业，究竟要面对些什么？一人如何衡量自己内心的得与失？

以下是小柠的口述。

口述｜王柠

文｜孙小野

1

凌晨五六点，我起床吃完早饭，穿上方便干活的工作服、防水背带裤、靴子。我把手套、编织袋、网子、铁锹等工具装进越野车的后备厢里，还要带上砍刀，防止路上有树枝阻碍通行，然后开车一个多小时去山上。在林场的一天又要开始了。

这本不是我规划中的生活。2021年，我临近大学毕业，对于未来很迷茫。虽然我很早就在为出国留学做准备，也很喜欢做设计，但我慢慢发觉建筑的实际工作和我期待中不一样，一方面是行业在走下坡路，另一方面觉得真正能做设计的空间很小，开始犹豫要不要继续走下去。

本科时期的作业讨论（受访者供图）

建筑留学需要准备作品集，它需要一个主题，把从前做过的设计串联起来。这是一件很花心思的事情，在整理中我忽然发现，我做的所有自选课题，都是和自然相关的。我这才意识到，小时候和爷爷奶奶在东北林场虽然只生活了一两年，但在潜移默化中对我影响很大。

我的老家在吉林延边，长白山的山脉上，里面遍布着大大小小的林场，从镇子走到村子，再从村里走进去就是。以前东北经济比较好的时候，林场特别热闹，有学校、医院、饭店、理发店，就像镇子一样，能有好几百户人家。林场会从山上采木头，运往全国各地，那个时候我们山上连火车都有。

那时候我只有三四岁，但我清楚地记得很多情景。家里的炕烧得很暖和，我们会把被子从柜子里拿出来铺开，我躺在被窝里，或者在床上爬来爬去。一家人在炕桌上吃饭，旁边有一个小窗户，正对着后院里的一棵梨树。家前后都有院子，门前还有一条小溪，爷爷奶奶在附近种了果树，主要是香水梨和苹果，一走近就有特别好闻的果香味。邻居会送来上山打的野兔。我和其他小孩把姑娘果的果肉吸掉，剩下的皮当作哨子玩儿，还会去树下挂着的轮胎上荡秋千。

到了上学的年纪，我就离开了林场，后来大部分时间都在城市的楼房里度过，可是这样的生活没给我留下什么印象。记忆帮我做过了筛选，留下了对我重要的东西。

在林场的小家（受访者供图）

我隐约觉得，既然我那么喜欢那种生活，是不是可以回去。

在根深蒂固的观念里，这不是一种选择。我爷爷奶奶都是林场的工人，我爸年轻时也在林场工作过一段时间，后来东北经济不好了，他就去了外地做生意，很多林场也慢慢没有人住，荒废掉了。我对于东北下岗潮最明显的感受是，家里人好像逐渐都去了外地，大家只有过年能聚到一起。后来我经常转学，跟着爸爸妈妈生活，我从小就觉得走出去这件事是应该的。东北老一辈的也同样认为，年轻人就是要离开东北的。他们觉得我好不容易考上大学，学了一个看上去比较“高大上”的专业，还说要出国，怎么能忽然要回山里去呢。于是我努力按捺住自己想要回老家的心，决定先去大城市工作几年，如果工作状态好，那我就继续这条路，收了回老家的心思。

我先应聘去了广州一家事务所。我在公司主要负责投标，以及一些项目的前期规划，要去揣摩领导的想法、甲方的喜好，想着怎么样能让他们满意。我每天坐在工位上画图，身边接触的来回都是那几个同事，环境很单调，工资也就刚够负担生活。建筑是一个大型团队工作，周期很长，短时间内看不到什么成果。

建筑实习期间的工位（受访者供图）

周围有些人，是打算在建筑行业好好发展的。他们用时间来换取经验，为了获得更好看的履历而充满干劲。但我不一样，我越做越难受，无法从那种离我日常很遥远的项目里获得成就感。我觉得自己再工作一两年，生活差别也不会很大。在那种不断重复的生活里，我更加想念林场里变化鲜明的四季。

有了回老家的想法后，我也会和我爸聊。他才对我说，自己虽然很早离开了东北，但这么多年一直很想念林场，想回来做点什么。我爸之前和别人承包了一片山，沿河道两公里，但他现在还有生意，而且他的眼睛这两年因为夜盲症慢慢看不见了，有心无力。他以前从来不会提议叫我回去，是觉得外面有更好的发展，我会更喜欢去大城市生活。听到我坚持想回去，我爸很高兴，觉得可以一起养林蛙。

林蛙在东北林场是一个很普遍的养殖业，我爸年轻时也养过一段时间。以前外地人知道林蛙的不多，这些年因为网络自媒体兴起，才慢慢传播了出去。其实广东福建那边很早就有“木瓜炖雪蛤”这道菜，其中“雪蛤”特指就是东北林蛙，长白山的亚种，药用食补的价值很高。它的皮很光滑，肚子是红黄色的，颜色特别鲜艳，后腿也很长。因为在我们这边太常见，所以土话经常就直接叫它“蛤蟆”，只要有林场的地方，基本都有蛤蟆沟。

养蛙的环境（受访者供图）

每年会有人来收购养殖的林蛙，但价格比市场价低很多，一年合下来可能就才能挣几万块钱，刨去人工成本，基本不剩什么。我希望回去的话，能自己找到销路，扩大产量，提高一下收入，甚至做做自己的品牌。

我决定辞职创业，但我也不敢贸然回老家。我先去了一家小的平面设计公司，希望能多积攒一些社会经验。那段时间我从和甲方开会，到设计和项目落地都会跟进，慢慢了解到一个小公司如何在社会上立足，如何和不同的人打交道。后来我还有意去MCN公司待了两个月，主要是想了解怎么做自媒体，虽然那家公司是以直播为主，但我还是大概看懂了它的流程，知道他们平时用什么拍摄设备，怎么管理账号。

2

没想到真正回到林场后，衣食住行都成问题。现在林场的人越来越少了，我家承包的那片山在深处，虽然自然条件很好，但没有电，周围几乎没有其他人烟。为了安全起见，我选了一个人多一点的林场，找了一个老旧的平房带小院，虽然离养蛙的地方开车还得一个多小时，但这边有森林公安，用电也方便。

刚回去的时候，我每天都要解决很实际的问题，比如房子怎么上下水、怎么烧柴。为了排下水，我还学会了砌砖修水池，虽然我是学建筑的，但是对这些事一窍不通，都得从头学起。

我还得突破自己的心理障碍，其实我从小特别怕这类爬行动物，家里以前过年过节要吃蛙，我连看都不敢看。现在自己要做这一行了，为了拍视频，我只能上手去抓，还好一下子就不怕了，甚至觉得还挺可爱的。

如何养蛙我也要从零学起，一边看书补充理论知识，一边跟着当地有经验的人学习。这也不够，养殖里总有各种意外情况，比如我在越冬储存时遇到了蛙容易死亡的问题，上网或者在书里也找不到确切的结论，就需要每天自己去做研究，调试温度，一边实践一边摸索。

自己绣的林蛙（受访者供图）

林场里现在几乎没有年轻人，我回去之后，平时打交道的都是长辈。东北很讲究人情，老家更是属于熟人社会，就算是陌生人，聊几句就会发现有认识的关系。我作为小辈，要会“来事儿”，平时嘴甜一点，大家会耐心地教我很多事。

被周围人当作“小孩”的好处是会被照顾，弊端就是不太受重视。刚开始回去的时候，大家感觉都不太把我要做的事当回事儿，我也很理解。自媒体没做起来的时候，我没办法验证自己的能力。后来我真的把林蛙卖出去了，到了第二年，大家的态度就不一样了。

之前想回老家的另一个原因，是因为我爷爷奶奶在东北。我是他们带大的，感情很深，之前上班的时候，每次假期都会纠结，如果只有三天假期，两天都会花在路上。我想着爷爷奶奶把我拉扯这么大，每年只有几天时间能见面，觉得很残酷。现在我在林场住一两周，就会回爷爷奶奶家住几天。

但回家的选择，也带给我了远超上班时的压力。养殖投入的这几十万，是我问父母借的，那时候我说，反正出国留学也是要父母资助，不如把这笔钱给我创业，赚到了再还给他们。别人羡慕我有一个林场可以回去，而我每天想的都是，我怎么花了这么多钱，什么时候才能回本。

去年冬天是我最沮丧的时候，那时候刚刚开始卖货，每天要拍视频、剪辑，当客服、发货，还要兼顾日常生活。东北冬天很冷，白天零下十几度，晚上零下20多度，养林蛙的水池里面，温度也要维持得特别低，让它们尽量保持一个冬眠的状态。我心里没有底，在寒冷里更觉得低落。

冬天的林场（受访者供图）

做自媒体是我一开始就想好的，因为地处东北小城市，又是在大山里，互联网是连接外界的最好方式。幸运的是，有几个拍林场日常的视频数据比较好，粉丝涨了起来。慢慢就有人会来问怎么买，而且开始有人给我主动留言了，大家说觉得看我视频很治愈。给我留言的很多都是从东北走出去的年轻人。他们会夸我很有勇气，说他们自己也很想回家，但不知道该做什么。这可能是很多东北人的共性吧，大家一方面内心都很眷恋那块土地，一方面又缺少回去的契机。

我的另一个幸运之处是，真有什么事情需要帮忙，一大帮亲戚哗一下就上来了。而且他们还会安慰我，说第一年做肯定有很多意外情况，可能会赔进去，赔就赔了，没关系，以后再说。农业不是一次性投入，每年都会有滚动投钱的压力，我努着一股劲，卖完了第一年的货，好在是把父母重新投的钱还上了，这对我来说有一点正反馈，心态上好了很多。

3

虽然有种种困难，但回山里的这两三年，我没有怀念过城市的生活。

以前上班的时候，周末同事们会喜欢去探店，吃饭喝酒，这种事对我来说可有可无。我喜欢自己在家待着，会给自己安排很多事，做饭、看电影、做手工，都很有意思。我不太向外去追求一些东西，对物质也没什么欲望，娱乐生活有网络就能满足。我以前就想过，如果让我选择，是在城市里生活，偶尔去山里感受大自然，还是生活在大自然里，偶尔去城市里感受下繁华，我觉得后者更适合我。

以前在建筑行业大家总穿黑色，自从在山里劳动，我开始喜欢穿颜色鲜艳的衣服了。（受访者供图）

现在的工作，本身对我来说就是治愈性的。林蛙原来就是本地物种，我们人工养殖，就是要规划怎么科学地提高它们的数量。春天时，林蛙会在小水泡里产卵，但可能过两天就被晒干了，自然存活率很低，所以我们要收集林蛙的卵团，把它们放在集中的池子里面孵化。我们会在山上修大库，修越冬池、孵化池，大的要几百平方，等卵孵化成蝌蚪，再和我们买来的蝌蚪苗一起喂养。当它们都长成小林蛙了，就放它们上山自然生长。

到了收获的秋天，我们会依照世代流传下来的传统，选一个吉日去敬山神，举行每年一度的开山仪式。我们会找一棵红松树，挂上一块新的红布，放上贡品祭拜，祈求平安和丰收，保持对大自然的敬畏。进贡完之后，我们会回家摆两桌酒席，大家一起吃了饭，再进山。林场的另一个主要产业是红松子，他们的仪式会更复杂一些，因为他们每年要雇人去爬很高的树去打松子，更要祈求平安。

收获林蛙是要依循着它们的动物本能，如果秋天一个温暖的晚上，下了一场很好的雨，它们就会大批量下山冬眠，往小河边跑，我们就要提前在河边下网捕捞。山上没有网络信号，我需要每天在山下盯着天气预报，发短信告诉住在上面的人，什么时候要下雨。等到快下雨了，我就开车上去，有时一直忙到凌晨三四点。

每天上山的路（受访者供图）

除了在河里下网，我们承包的山的边界，也会有一圈围布，林蛙跳不过去了，就会在那趴着，我们直接在桶里捡就行。这听上去简单，其实也是掌握了自然规律，如果不根据这个规律来，你可能找遍满山遍野，都看不到一只蛙。

这就是在山里工作，和城市里的最大区别，我要跟着一年四季，跟着天气变化，不同的时间去做不同的事情。很多人觉得山里生活悠闲，但我时常也会有紧迫感，因为时节不等人。不过好处是，我不会因为不知道该做什么而焦虑，在山上只要勤劳，就会有收获。这是一种变相的踏实感，因为自然规律不会变化，第二年总有新的动植物长大。

回东北之后，我吃的蔬菜是要么是自己种出来的，要么是自己去摘的。山里物产丰富，春天有各种山菜，还有中药材，认识了它们之后，每次遇到采摘都很快乐。我在小院里有一小块地，种了点茄子、辣椒，白菜、萝卜和豆角等等，因为我忙不过来，我家的地是整个林场最荒的，但也足够我吃。东北很多人家里都有大冰柜，到了收获季节如果吃不完，就会摘下冻起来。之前我也不理解老一辈为什么要冻那么多菜，后来发现确实比超市卖的那种大棚作物要好吃很多。

菜园里种出的大豆角（受访者供图）

回家这两三年，我感觉之前听到的故事好像都变成现实了。大自然每天都有新鲜的变化。我本身很喜欢小动物，自己养了两只狗，山上能看到更多野生动物，我见过最厉害的黑熊，但是我见到的是小崽儿，像小黑狗一样，最常见的就是狍子、松鼠、小野兔，还有各种鸟，老鹰、猫头鹰。经常往深山里面走的人，还会看到猞猁。

在山里遛狗（受访者供图）

之前朋友来找我玩一个在年轻人里很热门的种地游戏，我玩不下去，因为它和我每天的实际生活实在太像了。游戏里的豌豆苗，和我家的豌豆长得一模一样，他们需要从游戏中能得到的乐趣，已经是我的真实生活。

我很理解朋友对这类游戏的喜欢，因为以前上班时，感受不到时间的变化，也不受天气影响。而传统养殖里，春天下雨了，就可以有“雨休”，夏天和冬天休息更长，东北这边因为温度低，更讲究“猫冬”，这种人和大自然的连接，休息和节律都很重要。

山里生活是有不便的，没有外卖，林场也收不到快递，需要去镇子上取，我一周去拿一次。这个就是选择和取舍，失去的东西都是在我意料之中的，我觉得已经很方便了，虽然也要自己做饭，但我觉得人就是应该学会这些技能。我在城市生活会觉得无聊厌倦，但在大自然里就不会。这两年我接触到一些在山里待了几十年的人，他们一聊起山里的事，眼里还有热情的光。

山上能采到新鲜蘑菇（受访者供图）

我在山里生活唯一的缺憾是缺少和年轻人的交流。大城市里会有读书会、分享会，能和志趣相投的人一起讨论，认识新的朋友。我在林场会有一点孤独。对我生活好奇的朋友们会来山里找我玩儿，一年会有几个，我都很珍惜。我一年也会出去一两次，希望我做起来以后，能有更多的时间和钱，多出去见见朋友。

其实，回来这两三年，家里老一辈还是会说希望我考个公，找个稳定的工作，自己做事风险太大了。我妈至今也不太支持我回去，她会经常问我，读了这么多年建筑，现在能用到什么？我后来觉得，最大的作用不是学的某个专业技能，而是独立完成一个项目的能力。我现在做自媒体有了一点起色，也有了一些信任我的客户，总归是在往好的方向发展。

在山里创业之后，我就没有上下班的概念了，手机备忘录里记满了各种要做的事，未来我还想去开发一些雪蛤油相关的产品，进行一些深加工，有太多事要忙。有一次我忍不住跟我妈抱怨，怎么每天都是蛤蟆啊，我妈说那不是你自己选的吗？我想了想，也确实是。能有机会为自己忙，心里还是挺有干劲的。

在农业上，所有的努力都是前瞻性的，在为将来做准备。在回家之前，我看了很多返乡创业的例子，他们都是说自己在这坚持了几年之后，才有了什么收获。这可能就是农业的一个特性，周期很长，需要有足够的耐心。拿林蛙来说，如果现在要抓，可以随便抓，但其实它生长周期很长，个头不同的蛙价格差别很大，一只一两左右的蛙，要长七八年。

所以我不急。这就是我自己选择的林场生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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排版：小雅 / 审核：雅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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