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蒋晖
2023-06-21·阅读时长6分钟
三联中读的朋友们大家好,我是蒋晖,欢迎进入《明代生活美学》。
说起明代家具,很多人脑子里就跳出一个名词——黄花梨家具。其实黄花梨为代表的硬木家具,在整个明代并不是一种主流的家具。我们先来分一下类,明代宫廷里面的高等级家具,很多都是继承了宋朝、元朝以来做工的传统,很多都是髹漆或者是素漆,有一些镶嵌的家具,有很严格的等级制度。宫廷里面的这种髹漆家具,工艺非常繁冗,价值都非常高。普通的庶民老百姓用的家具就是普通材料,南方用榉木,杉木,那么也有一些用漆做成的日常的家具。
为什么我们今天一讲到明式家具,都认为是硬木家具,紫檀、黄花梨呢?其实一直到了晚明,才有大量的海外进口的贵重的木材,随着“隆庆开关”进入到中国。因为文人参与了这些家具的设计、制作,材质又非常名贵,最后形成了一种消费主义热潮下的追捧。
事实的情况,黄花梨家具确实是代表了明代家具的制作的极高水准,但是不能说是整个明代家具的主流。我们还是回到《长物志》,来看一看当时文震亨对于园林里的家具是怎么样一种看法?
在《长物志》第六卷,文震亨专门拿了整整一卷的篇幅,来讲述九大类,20种不同的家具,其中有榻、短榻、几、禅椅、天然几,这都是比较郑重其事的等级非常高的家具。还有三种桌子,分别是书桌,壁桌,方桌,还包括了4类座椅,有非常正式的椅子,有小的圆凳、长凳,还有交椅,林林总总,不同类型,大大小小的家具。
就材质而言,文震亨其实并不是特别推崇当时的这些来自于海外的,或者来自于海南岛的黄花梨家具,文震亨的文字里面,他其实特别留恋、推崇的倒是所谓的宋元风格的一些漆木家具,还有少量的螺钿家具,比如说他认为最好的材料是竹榻,漆榻,螺钿榻,而不是当时流行的用花楠、紫檀、乌木、花梨这些贵重的材料所制作的。他说,也不是不可以拿来做,照着“旧式”来制作,“俱可用”,这三个字“都可以用”,口气相当的勉强。
再比如说,他心目当中比较重要的一件家具——禅椅,直接只能用天台山的古藤古树根来做,他认为是对的。
再比如说像天然几这样一件尺寸非常大的厅堂摆设家具,他说可以用花梨、铁力、香楠这三种材料制作,因为这三种材料都有大料,所以适合;但是一说到小型家具,比如说文人书房里面的文具箱,它首选的是豆瓣楠,就是楠木、瘿木、赤水椤木都可以,但是他明确讲紫檀、花梨做文具箱非常的俗气,这是对材料的一种认识,所以文震亨绝对不是我们今天所说的所谓的“材料控”,只认贵的不选对的。
《长物志》写作的年代正是明代家具的潮流,新旧交替的年代,文震亨个人的爱好我认为有点复古,推崇相对简洁,由黑漆制作的仿制元代的这种样式。
李日华生活的年代跟文震亨差不多,他也是坚决反对认为珍贵木材比较好的这样一种论调。李日华编过当地的《嘉兴县志》,他就说,现在社会风尚奢侈的不得了,追求用花梨、瘿柏,就是柏树的瘿木,然后嵌大理石,甚至于填金粉,一个屏风的价格抵得上一户中产阶级的全部的资产。李日华对这种奢靡之风非常的不以为然。
文人进入到家具的制作,其中有一个代表性的人物就是我们之前讲过的画家孙克弘,孙克弘是利用了一种叫“宋嵌”的技术,镶嵌螺钿、宝石在青铜器或者瓷器上。这样一种镶嵌的技术,因为在宋代就出现了,所以称为“宋嵌”。
孙克弘开创了这种工艺嵌入技术的先河,这些小型家具都是文房所用,倒是一些黄花梨、紫檀等硬木,但因为孙克弘本人具有很高的审美,设计精致,所以这种创新在当地赢得了大家的喜爱,成为了松江地区有名的,也很罕见的,孙克弘亲自主持设计制作的一种艺术品。
比如说当时在《云间杂志》就记载,“吾松紫檀器皿,向偶有之“,孙雪居就是孙克弘才开始按照古代的样式刻为杯、尊、彝,再镶嵌了金银丝,还写了一些器物的铭文,看起来是非常的古雅。因为这样大家开始仿制,都学这种制作的工艺。
回到材料本身,我们前面说不是所有的明代家具都叫黄花梨,明代文人最喜爱的一种材料,我觉得倒是一种来自于广西的木头,今天已经不大为人所知,就是铁力木。为什么说文人喜欢铁力木?在冯梦祯的日记里面记载,万历二十七年九月初一,苏州古玩商张慕江卖给他两把铁力木的大椅。张慕江在11年后,当时已经80多岁了,曾经去拜访冯梦祯的学生李日华,是一个非常专业的书画商、古玩商。冯梦祯在日记里面特意记载买进这两把铁力木的椅子,其实就表明它当时的身价是非常高的,值得记这么一笔。
写《陶庵梦忆》的张岱在书里面说,他自己的叔叔张联芳在万历三十一年,同当时的漕运总督东林党人李三才发生矛盾,就是因为两个人都想买一张铁力木制作的天然几,这个天然几“长丈六”将近四米,“阔三尺”宽也要将近一米,“滑泽坚润”,看起来花纹非常漂亮。李三才当时就出价150两白银想要去买,结果张联芳出价更高,花了整整200两银子将它纳入囊中。李三才知道这个情况之后,居然派出部队去追赶,张联芳也是个人才,就赶紧让自己的人加速逃出了李三才管辖的地区。
这件事情在张岱的《陶庵梦忆》里面有过详细记录的。铁力木之所以成为当时文人笔记当中屡次提及的一种木料,是有它的原因的。但是很可惜这种木料因为种种原因,现在已经不被我们今天的很多的人所了解。
家具的使用,首先是家具本身,但是将整个这些家具收纳安排到一个空间,这样一种编排也好,或者是陈设也好,其实是更为重要的问题。
所以说在《长物志》里边,文震亨用一节的篇目来专门谈论家具本身的雅与俗,但是我认为它另一篇文献更为重要。这篇文献就是第十卷《位置篇》,在明代家俱史上它是独一无二的重要的文献。文字中说,“位置之法,繁简不同,寒暑各异”,高堂广榭(公开部分)与曲房奥室(隐秘空间),摆法是不一样的。最后它要达到的效果是追求倪云林的清秘阁,也是他的书房和收纳古董的地方,他说仅仅一几,一榻,令人想见其风致,真令神骨俱冷,好像连身体都有感受,非常的高冷。
文震亨具体还提到,比如说在书房里面只能放4把椅子,一张榻,这是最高的数量,这是极限了。甚至于书房里面连书籍也不可以放的太多,不宜太杂,“如书肆中”。如果这些坐具,比如说湘妃(竹)榻做成的竹榻、禅椅,冬天的时候可以铺上宋锦作为坐垫,坐的舒服暖和一点,但是是要古旧的宋锦,不能太新,这是文人的做派。
追求书房、文人空间极致的空灵,其实是给人的心理感受的一种暗示。相比于文震亨赞赏单件家具要古朴简洁,在家具摆放空间上,他是提出了一种极度克制、收敛的做法,这是更了不起的。
文震亨在《长物志》里面说,“所谓凝尘满案,环堵四壁,犹有一种萧寂气味耳”。凝尘满案,大案子上面居然有灰尘,也不去擦它,四壁空空荡荡,又有一种萧疏气味,这就是极简。空气里的味道,都是萧索,已经超出了我们的肉体的这种体验,我觉得简直有一种精神层面上的类似于第六感的感受。这是文震亨他觉得能够让人身心放松,让自己觉得舒服的一种空间。
当然了,每一个人对于自己的住所,自己的空间都是有不同的需求的。所以晚明江南地区这些文化精英进入到家具的设计或者布置,都是不能够形成当时社会上的主流,更谈不上时尚。他们骨子里面的复古的情节,一几一榻,追求简洁,有点像当年白居易庐山草堂,陈设也是非常的简单。那么这种千百年来,文人共同的心理认同,其实是很难被当时和后世所广泛认同的。
所以说,小众的文人家具,只是当时晚明消费潮流当中的一朵小小的浪花,注定不能成为一个时代的主流审美,但是给后人却是留下了一种想象的空间。所以明代的文人家具注定孤独、另类,因此才显得难得珍贵。
我们下期再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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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家、明朝艺术史研究专家,《长物志》校注者,著有《明代大理石屏考》、《园林卷子》、《明式苏州》、《吴门牧云》、《精致苏州》《读城・行走苏州》《隐逸同里》等。近年来从事中国古代艺术史文献整理,涉及中国古代艺术史、书画、器物收藏等领域。点校、译注阮元《石画记》。央视首播的国内第一部藏书文化纪录片《纸寿千年》总撰稿、策划。“中国历代绘画大系”《明画全集》《嘉兴卷.概述》撰稿工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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